第八十九章 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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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尋撇撇嘴,心底裏漸起躁意,若是能用大祟,驅車穩、快,也不必這般如老牛。
玉幼清自受傷毒起後,一直昏昏沉沉睡衣纏綿,卻也不是什麽好覺,腦中暈暈乎乎,睡也睡不安穩,渾身忽冷忽熱的。此刻馬車外吵鬧,她半眯著眼輕輕哼出口氣,慢慢掀開紗簾,爬到衛尋身側,輕輕靠在他的肩頭。
衛尋不自覺的挪了挪,本是想給她挪個位置,卻覺出這種時候這樣的動作多少有些不妥,不動聲色又挪了挪屁股,將她往自己懷裏攬了攬,“怎麽不睡了?”
“睡不著。”玉幼清柔而緩的答,有氣無力的有一下沒一下敲著小桌上一個灰青雙耳琺琅香球,球中嫋嫋香煙氣味香甜,混著衛尋和她身上的一股子藥味,倒衝淡了不少的澀,可她偏偏不喜,抬手端了茶盞,一盞茶水澆熄了球中香,似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她淡淡把茶盞放下,“怎麽一路都不見燕回?”
衛尋動作也自然,單手拎了香球一耳,順著窗往外頭一扔,語氣平常,“他已先行一步。”
外頭又是一陣驚呼,隨即引起了一陣喧鬧,不過一個普通香球,也能輕易激起一場混亂。車內兩人恍若未聞。
玉幼清習慣性的單手按在耳邊,想要將頭發挽到而後,觸手卻是冰涼微刺,她愣了愣,隨即黯然垂下眼睫,慢吞吞扯起衛尋衣衫上垂下的一角,繞了又繞。
衛尋低頭看她,輕歎了口氣,兀自喃喃:“傻丫頭。”他習慣性的去摸她的頭,觸到的卻不是柔軟細膩的長發。
兩人都是一僵,他忙抽手,順勢蜷起手指,指背輕柔的撫在她後脖頸,輕輕揉捏,“別怕,我會……”
他軟軟低沉話音未落,她扭頭避開,帶落他本就微敞的衣領,露出一線精致鎖骨、大半肩頭肩線平直,她目光駐在他光潔左肩處,在他發現時又迅速移了開去,默了會兒子,緩緩爬向裏頭。
衛尋本在等她開口,一點飛絮鑽過窗縫,擦過他側臉,落在桌上茶盞裏,濕透了沉落。他忽然半支起身子伸出手去拉她。
“累了,就靠在我身側睡吧。”語氣裏生硬的帶著笑。
馬車卻在此刻忽然猛地一顛,竟險險有側翻之勢!
玉幼清不穩後跌,衛尋單手正攬在她腰間,因著馬車傾倒之勢不甚翻滾過去,大驚之下他忙騰手撐住自己身體,腳尖輕蹬,從她身上翻越過去,不顧自己撞上車壁,穩穩將摔過來的玉幼清穩穩接在懷裏。
玉幼清低低悶哼了一聲,腫脹的身體因為衝擊而脹痛,倒在衛尋身上爬不起來。她緊緊蹙著眉,不經意間抬起的眼神落在他微敞的衣領,漸漸冷下來。
這一驚變引得外頭一陣喧嘩。
玉幼清紛亂的思緒還未來得及理清,衛尋已帶著滿身怒意拂袖而去。
怒意不假,他卻是在逃。
他也不知他到底在躲避些什麽,隻是沒來由的因為欺騙,因為她的柔軟,惹得心底煩躁。
車外翻卷著雲中雨的風吹在他的臉上,刹那的涼意澆熄了他因躁意而起的火。
淩厲眼風一掃,落在拿著鞭子的柳周舟身上,而鞭子的另一端正纏在車夫肘間。
衛尋冷冷拂袖,“柳小姐,你又要鬧什麽?”
柳周舟聞言,眉眼一挑,手上動作略略重了些,拉的那車夫踉蹌站起,“我說過,你人長得不錯,就是沒什麽禮貌。原本以為昨夜事出有因,今日看來,還真的是沒什麽禮貌。”這麽說著,柳周舟看車夫站了起來,也不管他站沒站穩,揚鞭收回。
一直坐在車頂的越蘇拙看看相貌平平、氣質占優的柳周舟,再看看相貌氣質俱佳的衛尋,搖搖頭,想管閑事,不想管衛尋的閑事。
他轉眸到人群中,始作俑者已鑽入人群逃之夭夭了。方才那人帶著個孩子突然衝出,原本車速就不快,那孩子愣是往馬蹄下躺,而那大人則一骨碌滾到車輪下,越蘇拙本要出手,誰料長鞭比他快了一步,先是卷起孩子,再要去拉大人,馬車已經翻起。車夫大驚之下摔下,那鞭子的主人長鞭繞住車輪,根本不管車輪下的人,發力拉住馬車,車輪下那人見好事被撞破,翻滾著從另一邊溜了,好容易拉住馬車,驚懼的車夫一時腿軟,趴在車底爬不出來,長鞭才纏上了他的手肘。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越蘇拙難得的沒有碎碎念,手中長棍輕輕敲了兩下車頂。
衛尋略帶危險的眯起雙眸,眼看著四周少年圍攏來輕聲議論,心底難得的劃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隻立了會兒,無聲轉頭欲回馬車。
眼角金光一暗又一亮,他心思翻飛,腦中滿滿玉幼清手提長裙,前奔途中回眸燦爛一笑模樣,左肩、頰邊痛意突然蔓延開來。
衛尋回神後望,狠狠落下的長鞭已被柳周舟收在手裏,那姑娘臉上有訝異。
他慢慢蹙起眉頭,手摸上臉頰,極具危險的挑起半邊眉眼。
沒想到衛尋沒還手的柳周舟瞪大了眼,這人明明武功不弱,這一鞭可沒收著,她皺皺眉,壓下微微愧色,慢條斯理道:“公子留步。”
一句話話音方落,衛尋那張略顯媚色又獨有男子英朗的獨屬於楚雲起的容顏瞬間出現在柳周舟麵前,腕被他抓得疼,柳周舟容色不改,唇角微微翹起,斥退了身周圍上來的府中護衛,大大方方道歉:“方才一鞭打到你,是我不對,我府中有極好的傷藥,稍後送你幾瓶,連帶著你的車夫的。這樣可好?”
衛尋的眉蹙著,眸色深重的打量著柳周舟這張天不怕地不怕的臉,她估錯了他的氣量,照他素日來的作風,若這是在述京,他大概要盡顯他丞相的風範,大人不計小人過,當街放了這個鬧事的女人,隻是,她大概活不過月上柳梢。
今日,誰也不認得他。即便認得,也是楚雲起的名諱。楚雲起,你想要名譽掃地,我再幫你一把。
手上動作愈發的重,柳周舟忍不住低哼出聲,似是沒想到衛尋當真不放過她,右手抓住他的左肩,低聲道:“我不過是來尋人,沒想過真要傷你,眾目睽睽之下你要做什麽?”
坐在馬車頂的越蘇拙目光一凝,長棍又敲了敲車頂。
衛尋警告偏頭,柳周舟趁機一掌揮向他胸口,衛尋不由得鬆了手倒退兩步,他冷笑,輕輕捂住左肩,手底淡淡腥紅。
柳周舟吃痛的揉著手腕,將鞭子交給身後護衛,瞪著毫不憐香惜玉的衛尋咬牙,開口卻不再是對著他,“姑娘!”她朝著馬車內道,“可還記得我昨夜向你提到的那個人?那個我收留的可憐人。”
半晌,馬車內傳來玉幼清口音奇特的低低聲音,“記得。”
柳周舟瞥一眼衛尋,“我今日正是出門尋他!路遇姑娘馬車,見馬車奇大,本想上前詢問,未曾想撞見狡詐之徒,意欲滾到車底裝作被撞,敲詐姑娘一筆,遂出手阻止。隻是……”她頓了頓,又瞟了眼衛尋,“隻是沒想到你身邊這位公子,空有一副好皮囊,做事卻是不分青紅皂白!我方才不慎傷了他,現以府中傷藥賠之,擾了姑娘趕路清靜,也賠個不是。不過……”她接過身後護衛遞來的傷藥,“姑娘是否可以讓我上馬車瞧一瞧?”
周圍靜了靜,衛尋眸光鋒利射向柳周舟,四麵少男少女俱都一瞬眼放金光,礙於凶神惡煞的衛尋,隻得斂著,不動聲色挪了位置,試圖挪到馬車前,能有萬分之一可能一睹車中人容貌。
又過了好半晌,馬車內卻再也半分動靜也無。
車內沒了聲音,柳周舟眼珠滴溜溜轉了幾圈,偷偷再瞥一眼衛尋,對這個男人的狠辣稍稍畏怯,她握了握手中瓷瓶,身後五六護衛亦步亦趨,她深吸一口氣,先抬起手,才往衛尋方向走過去,眼角眼風卻不斷往後瞟著。
衛尋根本不屑於她的藥,不願再在此地糾纏,扭頭上馬車。
他一隻腳已站上馬車,柳周舟頓時有些焦急,幾步跑上去,拉著衛尋撩衣角的手,狠狠往後一扯,翻身跳上其中一匹馬,夾緊馬肚,伏低身子呼叱一聲,偌大馬車立時如離弦之箭揚長而去。
一直跟著柳周舟的護衛們大驚,呼喝著連忙追上去。
馬車驟然發動,玉幼清瞬時跌倒在車內。
衛尋瞳孔一縮,反應不慢,足尖點地,飛掠出去,若是追馬,他未必能追上,不過這馬車比之尋常馬車要大上許多,他一個騰起已落在車上。
對穩住身子半跪車頂的越蘇拙遞了個眼色,他掀簾奔進車內確認玉幼清的安危。
窗上紗簾被迅疾的風吹得翻飛,拂過最內一層薄紗,她坐在紗後,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掌心,目光空洞。
衛尋一霎愣怔,隨即掀起薄紗,她掌心洇紅刹那刺痛他雙目,他撲過去抓起她的手,才發現並非她的手受了傷,抱著她第一時間查看她胸前劍傷,他急急問:“哪裏傷著了?”
胸前包紮的細布微有滲血,可也不至她滿手鮮血。
她任由他前後擺弄,目光始終低垂著,似乎傷的並不是自己,似乎周遭一切與她無關。
“到底哪裏傷著了?”衛尋耐著性子柔柔低聲問,溫暖的手掌握住她的肩頭,他放低身子看進她的眸子裏。
眸子裏忽然裝進一張臉,那張臉沒有醉意,沒有輕浮的笑,沒有吊兒郎當,沒有藏。她看見的,是深重的憂色從那雙深似海的眸底翻湧上來,擺在她的眼前,告訴她,我擔心你,我在害怕。
可她的眸光隻是往旁側移了移,輕輕一顫,隨即垂得更低。
衛尋眸中痛色更深,這個初見時明媚的女子,終被令人無法喘息的陰謀陽謀,擊倒在塵埃裏,再也無力爬起了。
他閉上眼,雙手顫抖,再睜開時,已恢複了平靜。
單手將她抱起,另一隻手整理錦褥,他掩去目中憂色,溫柔笑意掛在嘴邊。
玉幼清似乎未見,輕輕靠在他肩頭,微微皺皺鼻頭,嗅著空氣裏彌漫的血腥味,唇慢慢貼上了他的左肩,隔著薄薄衣衫,安靜的閉上了眼。
馬車還在疾馳,似乎走的並不是寬敞平坦的官道,突然一個顛簸,衛尋抬手撐住車壁來穩住身形,觸手卻是黏膩。
他一愣,這個位置……
他偏頭看向靠在自己肩頭的玉幼清,她的後腦,大片鮮紅,血猶在滴。
此刻才覺察出她的安靜有些不對,衛尋拉起她,她雙眼緊閉,軟軟耷拉著頭,臉色煞白。
“慎……玉兒!玉兒!玉兒!”
“怎麽了?”越蘇拙掀開最外一層紗簾探頭進來問。
紗簾掀,細雨順著逆風的馬車飄飛進來,散去炎夏悶熱,迷蒙間似乎飄在衛尋臉上,“沒事!”他冷冷回。
轉回臉時又是一腔愁容。
玉幼清不安皺著眉,微厚卻小巧的唇一張一合,聲若蚊吟。
“你說什麽”衛尋低下頭去。
倏忽一瞬,衛尋聽清她昏睡之中所言。
他一瞬抬眸,狠狠扯掉臉上麵具,落進玉幼清那雙輪廓格外深些的眸子裏,陷在她心疼、自怨的緊皺眉間,那一份獨屬於她眸色裏倒映出的那個人的滿腔心緒。恍然間裏,前二十年為了偌大一個衛家而活的他,仿佛自她出現,才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有情緒的人,會因酒而醉,會覺清茶是澀,會遷怒、會開懷,會因為一個人牽動所有。
受驚馬兒在城內橫衝直撞,鬧得雞飛狗跳,本得了令為堵柳周舟的士兵因為衛尋的解圍,愣是讓馬車衝了出去,又疾馳了大半日,才甩脫了車後追兵,可最近的大城鎮一時都去不得,隻好驅車進了山。
好容易尋的山間竹林,還算清靜,也適合過夜。
衛尋很想綁了柳周舟扔在官道上,城中護衛沿路尋來,自能找到。
可架不住柳周舟死纏爛打,一張嘴伶牙俐齒,尋了越蘇拙這座小靠山,賣慘討巧,硬生生求得一路同行。
“你放心,我已經給我爹留了信,他從小任我胡鬧慣了,追個幾日也就消停了。”柳周舟扯著手中兔腿,嘴上仍是不停。
“我可沒什麽放心不放心的,我也不過是個護衛。”越蘇拙說著,看向從馬車上下來的擁蕊。
擁蕊提著裙擺走過來,對著越蘇拙遞來的兔子肉擺擺手,從地上食盒裏拿出一張餅,慢慢的啃,“世子和郡主受了驚嚇,剛哄睡,今夜麻煩越護衛守夜了,我陪你吧。”
越蘇拙嘿嘿的笑,“怎麽能勞煩擁蕊姑娘陪我一個大男人守夜,都去睡都去睡,下了一日的雨,潮得很,別在這外頭呆著了。”
“你可別自作多情。”擁蕊微嗔,“小姐受傷中毒,睡得不穩,我放心不下。以前在府裏沒少守夜,不算什麽苦差事。”她瞄一眼坐在一邊悶聲不響的柳周舟,沒什麽好臉色。
越蘇拙看看初見就有些水火不容的兩人,撇撇嘴,想起以前先生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可千萬別打起來,他起身,厚著臉皮往兩人中間擠了擠,蹲下,不等兩人開口,先看向擁蕊,下巴點了點馬車。
擁蕊方竄起的氣焰瞬間熄了,垂下腦袋搖搖,歎口氣道:“小姐又有些燒,不見醒,喂什麽吐什麽,到現在,連口水也沒喝下去。”
“啊?”越蘇拙轉著火堆裏的烤兔,嘀咕:“不會是撞壞了腦子,再也醒不過來了吧。”話音還未落,後腦狠狠被人一拍,險些栽進麵前火堆裏,他委屈巴巴撅著嘴回望,就見擁蕊惡狠狠瞪著眼睛揮著巴掌,他立即縮起脖子,女人果然惹不起,惹不起。
一夜難眠。
白日裏一行人進了一座城,前腳尋了間客棧落腳,後腳就有一堆侍衛鬧哄哄來抓人。
衛尋再耐不住,綁了柳周舟扔到門外,原以為總算落得個清靜,誰知那妮子安然無恙又回來了,非但沒被帶回去,還由侍衛們笑臉簇擁著進了客棧。
柳周舟前腳剛踏進客棧,後腳就把那群侍衛關在了門外,跳起來撕開衛尋臉上麵具,跑路時又順手奪了越蘇拙的長棍、擁蕊隨身的包袱。
一行人不得不追在柳周舟屁股後頭,又是半日。
衛尋抓住柳周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她敲暈,月色下扔在了亂葬崗。
消停一夜,第二日,妮子又魂一般坐在馬車前頭,露出半張臉抿嘴笑。
衛尋再次將她敲暈,綁了手腳,塞住嘴,蒙住眼,親手將她交到了那群侍衛手裏。
擁蕊看向以為功成回來的衛尋,垂眸,眼角抽筋似的往他身後瞟。
衛尋狐疑回頭,柳周舟立即展顏嘻嘻一笑,一口齊整整大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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