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她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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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雲微薄,層疊鋪在湛藍高遠的天邊,染透微紅。

    如她的雙眸,微微泛著紅。衛雀怒極,抬袖將岸上棋盤、茶盞拂了一地,叮鈴桄榔落在室內鋪著的軟墊上,嚇得甫進門的大小太監、宮女還未看清室內情形,先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衛雀一襲金絲暗花雲錦長裙,長長裙擺隨著她轉身,在一地茶水中拖曳而過。她心中怒氣難消,尖尖細指抓起一旁華月瓷瓶高高揚起,作勢要扔。

    手還未落下,眼角已瞥見門廊處轉過一抹明黃衣角,她眉眼一跳,想要收手已經來不及,心中驚懼太過,以致手中瓷瓶滑脫,她不敢也不及去撈,順勢轉身蹲伏在地,抖著聲音說道:“臣妾給皇上請安。”

    “安”字話音還未落全,守在皇後身側的大宮女繡兒已眼明手快撲了過去,這華月瓷瓶本就是尊貴稀罕之物,以在夜色中能隱隱泛出月白光華而名動,又是皇帝在娘娘千秋之時送的賀禮,衛雀拿起時,繡兒就已戰戰兢兢,瓷瓶身大,比不得茶盞瓷壺,落在地毯上也未必有虧損,若華月瓷瓶有損,日後皇後娘娘問責,這整個宮裏怕又是一場大難。

    繡兒雙手托住瓷瓶,趴在地上深呼出一口氣。

    冷不丁明黃衣袍從她指尖拂過,她才驚覺自己聖駕之前失儀,眼角瞥見衛雀微微低垂的臉上眉眼鋒利寒涼,她忙不迭的爬起跪下,深深伏於地上,“奴婢罪該萬死,驚著皇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衛雀收起眉眼間的陰戾之氣,換上勉強笑意,微轉過身麵對納蘭容棤,柔聲道:“這丫頭在臣妾身邊服侍多年,素來妥帖,今日也不知怎麽了,粗手毛腳的。”

    繡兒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咬著唇,接話道:“皇上恕罪,都怪奴婢一時疏忽,倒茶時潑了娘娘的棋盤,想端出去收拾,又不甚滑脫,這才……這才……”她支支吾吾,再說不出半個字。

    衛雀豎眉瞪著她,語氣卻依舊溫柔,“好了,還杵在這兒做什麽,趕快收拾了。”

    “是。”繡兒深埋腦袋,悶聲不坑的迅速收拾完地上紛亂。

    納蘭容棤默然盯著她,對她微紅的眼眶和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視而不見,眉眼間卻陰沉些許,直到繡兒退了出去,他的目光仍落在那裏許久,盯著虛空之處,嚇得衛雀戰戰兢兢,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半晌,納蘭容棤雙手撐膝,嗓音低沉,“慈兒,還不快給你母後請安。”

    衛雀訝然微微轉了轉眼珠,方才瞧見門後一縷紫紗。

    納蘭熙慈雙手背在身後,不停絞著衣裙,眼神時不時小心翼翼瞟向已顯怒意的衛雀,慢吞吞從隔門後挪進來,“兒臣、給母後請安。”

    嬌怯怯的少女嗓音低低繞在內室,和著幾上爐內甜膩的繞梁餘香,仿若人生初見,女子不自知而微微失禮的絢爛笑容。

    可這最後一字難抑的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又仿若一個夢,夢裏徐風拂過,少女笑容刹那間破碎。

    納蘭容棤一直垂著頭,但聞這兩母女久久未作言語,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衛雀,恰瞧著衛雀挑起半邊眉毛,目色淩厲瞪著自己女兒模樣。

    他不動聲色垂下眼睫,輕輕清了清嗓。

    衛雀恍然回過神來,什麽也不說,先跪了下來。

    納蘭容棤作驚訝狀,“皇後這是做什麽?”

    衛雀並不先開口,而是側頭剜了一旁還直愣愣不知所措的納蘭熙慈一眼,直至納蘭熙慈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納蘭容棤不作聲的看著兩母女,慢慢往榻上坐了。

    衛雀伏低了身子,眼角是納蘭熙慈咬唇搖頭模樣,她換一副稍霽麵色,跪直了身,微微勾起唇角,柔柔道:“臣妾是替我大齊辛平長公主而跪。”

    納蘭熙慈眼皮一跳,不解的看向自己的母後。

    辛平,是她及笄那日,父皇賜下的封號。

    她出生時,天降祥瑞,西方見七彩雲霞飛舞似凰,為久旱的涇陽、康曲、關同等地降下甘霖,當時皇帝懷抱著剛出生的她,不同於安靜渴睡的納蘭錦彥,她衝著納蘭容棤甜甜一笑,納蘭容棤當即封了她為長公主,原本是還要加上封號的,是“懂事”的皇後,勸說皇帝,繈褓嬰兒不能封賞太過,否則會折了日後的福氣,這才作罷,改為及笄之日再行封賞。

    可如今衛雀拿“辛平長公主”五字出口,便如一座大山,沉沉壓在納蘭熙慈肩頭,時刻提醒著她,她先是大齊皇室長公主。

    而皇室兒女,一生都沒有自己。這是衛雀從小教給她的,她不敢忘,不曾忘,想忘,卻忘不了。她終究活得不夠恣肆,也從不足勇氣。原以為這天下女子都是一般,可突然出現在世人眼前的大齊第一淑女,她原以為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大家閨秀,卻活成了她最羨慕的模樣,甚至……

    “哦?”納蘭容棤挑眉。

    衛雀續道:“自辛平及笄,陛下因朝中諸事纏身,臣妾還未親自叩謝陛下賜給辛平的封號。”說著,她一個大禮拜下,“臣妾替辛平謝陛下隆恩。”

    “嗯。”納蘭容棤淡淡從鼻子裏嗯了一聲,再無後話。

    跪伏於地的衛雀倒一時不知該起還是該繼續跪著,心裏沒了底,也摸不準皇帝此刻到底是何心境。

    候了好一會兒,衛雀方要開口,循個借口起身,就聽上頭納蘭容棤聲音沉肅,“朕看你許久未行過大禮,早已忘了規矩分寸,就跪著吧。跪到記起來為止。”

    言罷,撩起袍腳往外走。

    跪在地上的衛雀隻覺額上涼風過,腳步沉沉,忽又停下。

    “慈兒,陪朕走走。”

    “喏。”納蘭熙慈忙起身。

    直到這殿內靜了許久,那一重一輕腳步聲早早遠去,衛雀仍伏在地上,雙眸圓睜。

    而皇帝身邊的文霜嬤嬤第三次開口問:“皇後娘娘,陛下問,可知為何要娘娘跪在此處。”

    衛雀第三次將這句問置若罔聞。

    文霜歎了口氣,“娘娘,這又是何苦?隻要娘娘說了,就不必再跪了。”

    衛雀閉眼,“本宮有什麽好說的?說本宮撫養了一個好侄子,讓他位及左相?說本宮生了一雙兒女,不曾想兒子小小年紀卷入朝爭?說本宮想彌補兒子過錯,勸說女兒遠嫁絎國?”

    文霜看著執迷其中的衛雀,很多話想言明,卻也終究埋在心裏。

    此生住在這四方紅牆裏,不說破,是最後的成全。

    文霜斟酌許久,隻說了一句,“娘娘錯在把後宮的棋局伸到了朝堂上。”

    衛雀由著文霜將自己扶起,蹙著眉笑了笑,用隻有文霜能聽清的聲音,慢慢呢喃:“不,我錯在不是她。”

    文霜扶在衛雀肘間的手微不可見的縮了縮,她扶著衛雀坐下,倒了杯茶遞過去,“皇後娘娘乃後宮之主,後宮安即前朝安。”她規規矩矩立在一側,一雙精明的眸子盯著衛雀手中這杯茶。

    衛雀本想將茶擱在一側,手靠近桌邊,被文霜虛虛一攔,她疑惑抬眼,文霜卻已收回了手,垂眸盯著地麵。

    衛雀想了想,在文霜的“逼視”下,喝了那杯茶。

    文霜立刻接過空了的茶盞,遞給身邊端著托盤的小宮女,聲音緊張的問:“娘娘怎麽了?可要宣太醫?”

    衛雀扭過頭。

    文霜淡淡一笑,這位攻於心計,雖位享尊榮,仍步步籌謀,甚至不惜將自己一雙龍鳳兒女算計其中,隻為心底那一點執念。

    有時候,執念放久了,會變的。

    當夜,皇後宮內急召太醫。

    第二日,辛平長公主入宮侍疾。

    第三日,絎國來使離京。

    這一切的當事人,斜斜躺在榻邊,喝著太醫開的補藥,對門外納蘭熙慈的請安置之不理。

    “尋兒當真不在述京相府?”

    大宮女繡兒正理著新送來的夏衣,聽見問話答道:“派去的人回了,衛相確實不在府內。也派了人去京郊,衛相新建的宅子問了,也未見衛相。”

    “派人去查,一定要查出尋兒行蹤!”衛雀怒上心頭,頭忽然疼起來,她閉上眼不停的揉著眉心。

    自那日喝了那杯茶,她便犯了頭疼的毛病,隻要情緒一波動起伏,頭就隱隱作痛。不知當真是那杯茶有問題,還是近日來思慮過度,如太醫所言,應靜心將養著。

    可衛尋一聲不吭離京,她止不住要去想,她讓衛尋去找的那個孩子,是否真的還在人世。如果還在,如今也有二十了。

    如果衛尋真的是去找那個孩子了,為何音訊全無?為何不與她說?是不是這其中還有什麽隱情?

    隱隱的疼痛引起她的煩躁,她隨手抓起手邊的東西就砸。

    “為什麽都要與我作對!為什麽都要忤逆我!一個兩個三個!長大了,翅膀硬了,都是我的孩子,我衛家的孩子!”

    屋內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和衛雀胡言亂語的大喊大叫,讓在屋外一直試圖進去的納蘭熙慈愣住了。

    聽到動靜匆匆自小廚房趕來的太醫先是向納蘭熙慈行了一禮,接著道:“皇後娘娘剛用完藥,一時脾氣暴躁也是有的。長公主不如暫先避避。”

    納蘭熙慈點點頭,憂心忡忡半轉身,離開前又不放心的吩咐周圍:“皇後娘娘養病期間,若讓本宮聽到半句風言風語,本宮……”她想了想,“定不饒他。”言罷,三步一回頭的往偏殿去了。

    這已是衛尋離京的第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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