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漫無目的地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頭巷尾。

    從他身旁反複經過的行人都好奇地觀察著這個身形佝僂卻麵目和善的老頭兒，總覺得從其身邊經過會有一種莫名的溫暖，發自心脾，散入四肢，叫人怪舒服的。

    徐平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數十年未曾見識過的熱鬧街景，熟悉又陌生的人事物使他感到平靜。

    隨手從行腳商攤位上取下一根糖葫蘆，也不付錢，因為他的動作快到對方未曾察覺。

    品嚐著數十年前尚未開發出的青蘋口味，徐平眉眼彎彎，他人乍一看，隻覺得這老頭兒有些奇怪。

    忽地，徐平眉頭微皺，他清楚地感知到身後不遠處徐家老宅上空久久不願彌散的滔天殺氣與怨毒憎恨。

    這些怨恨絕大一部分不是針對徐熙風，而是針對他。

    怨恨他明明有著鎮壓一切的實力，卻不肯出手救人。

    人之將死，怨恨的居然不是自己技不如人，作惡多端，反倒是怪罪到那些危難關頭不肯施以援手的人身上。

    徐平覺得很可笑，盤繞心頭的些許愧疚煙消雲散。

    他知道自己高估了那些堂表兄弟，還以為他們會在生死關頭之際幡然悔悟。

    過往多年的經曆鐵證如山地證明這些與他有著血緣關係的兄弟，其實就是一群白眼狼，救他們根本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想到這兒，他忽然回憶起自己的童年。

    徐平出生在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父親是家族中舉足輕重的長老，母親是洛門的大家閨秀，因‘三家大比’相識、相知、相戀。

    父母雙方都是背景深厚，位高權重，常理來說，出生在這種家庭的徐平，應該被父母親寄予厚望。

    可徐平的父母不如此，正是希望他一生平平安安，才給他取名徐平。

    他還有個弟弟叫徐安，但出生沒幾年就不幸夭折了。

    因為，與他同代的孩子都以“家國大同”為取名的根據，像是徐家三長老徐同，大長老徐國，這都是與他同一代的姑表兄弟。

    所以，名字不走尋常路的徐平很沒來由地就被其他姑表兄弟排擠，久而久之在長輩眼裏，他就成了與其他孩子格格不入的奇怪小孩。

    後來，十三歲那年，徐平的父母親在某次出外執行任務時不幸隕落，因為是為公殉職，就被當時還在世的嫡係老家主親自請入祠堂，徐平作為獨子，補償以優厚的待遇。

    就這樣，徐平在徐家低調無憂地生活了許多年，之後徐殤上位，也並未剝奪徐平的優厚待遇，反而將之請入長老會，擔任六長老。

    無朋無友的他，既不好權財，也不嗜女色，領著每月家族提供的修煉資源，就是年複一年地閉關苦修。

    除卻到了需要長老會投票決議時，他一般極少在人前露麵。

    他沒有出色的天賦，也沒有拔萃的根骨。

    人如其名，就是平平淡淡、細水長流地苦修數十年，用漫長的歲月堆積成了仙元巔峰的強者。

    徐平蹙著眉回憶自己的前半生。

    十三歲前他擁有著和睦的家庭與多姿多彩的人生，十三歲後——

    他的人生就徹底停在了十三歲那年。

    此去經年，他目所能及的光景隻有漆黑一片的屋子與勾心鬥角的眾長老，也就是他糾纏多年的姑表兄弟們。

    他與諸位姑表兄弟關係很淡，但每逢議會投票時，他總能成為最受歡迎，最受追捧的一員，因為他的中立、他的無爭，他的票總能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起初他享受這種受眾人歡迎的美妙，後來他厭倦了，從而學會了拒絕，學會了棄權。

    嚐到甜頭的眾長老怎麽會同意徐平棄權，要知道，因為他的棄權，他們許多中飽私囊的議案都胎死腹中。

    為了將徐平拉回他們的陣營，眾長老無所不用其極，起初動用權財引誘，後來尋來美人魅惑。最後，終於明白徐平就是尊頑固不化的石人後的眾長老，狠心切斷了徐平修煉的資源供給。

    可他們不知道，那時候的徐平已踏入了仙元巔峰，隻需要體悟意境，不再需要大量資源來轉化真氣了。

    想到這兒，徐平忽然覺得自己的一生還真是夠無趣的，難道要這樣平淡無奇地過完一生？自己追求的是什麽？就是日複一日地閉關苦修？修到再高的境界又是為了什麽呢？

    漫逛的徐平忽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瞅見一個熟悉的人影，是他，徐熙風，那個不久前還當著他麵屠殺眾長老的年輕人。

    隻是，視人命如草芥的他，輕狂放肆，為什麽此時麵對凡世間的美食、首飾卻露出溫暖的笑容。

    莫名地，徐平對徐熙風起了好奇心，於是就有意識地跟蹤起徐熙風。

    ……

    另一邊，徐熙風渾然沒把之前的殺戮放在心上，屠人滿門的血腥行徑他幹得還少過嗎？

    他現在一門心思在給妹妹挑選什麽樣式的首飾與什麽口味的美食上。

    隻是，他隱隱約約地感受到有人在跟蹤他。

    徐熙風不動聲色，仍繼續閑逛著集市，腳步不停，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

    “有話直說！”徐熙風陡然轉身，朝著空無一人的巷子口，淡淡道。

    一人從拐角處慢步踱出，正是徐平。

    一見徐平，徐熙風腦中就警兆大作，渾身汗毛豎起，右手立即按住劍柄，緊盯麵前不遠處站在光影中的老人。

    徐平一愣，繼而反應過來，擺了擺手，和善道，“你不必緊張，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隻是想問你一件事。”

    “你為什麽要修煉？”

    “什麽？”徐熙風聞言也一愣，但他到底是劉季評價為一等一的聰明人，有關徐平的生平經曆如流水般滑過腦海，瞬間他就明白了徐平正麵對著的境界瓶頸，也想到該如何處理眼前處境。

    涉及到修煉理念的解惑，徐熙風鬆下按住劍柄的手，思忖，組織語言，肅然道，“最初，我還是個街邊乞討的乞丐，修煉是徐家給我的唯一活下去的手段，我別無選擇，後來我成為了殺手，修煉是我能安然無恙行走在生死間的保障，現在我是自由人，修煉是我與妹妹活得更好的基礎。”

    “我想，我修煉不是為了什麽王圖霸業，僅僅是為了生存！”

    “你呢？你修煉是為了得到什麽？”

    “我？”徐平不似一般老人渾濁的清亮雙眸透著迷茫，他修煉是為了獲得什麽呢？

    “我應該是為了向天上的父母證明我活得很好吧！”徐平喃喃。

    “那你活得好嗎？”知道答案的徐熙風故意問道，他知道此時的徐平正處於關鍵階段，他不介意推他一把，結下這個善緣。

    “我活得不好，”徐平麵露苦澀，“我十三歲失去雙親，幾十年來盡管衣食無憂，但我從來不敢睡覺，我怕一做夢，就夢到他們。我隻能廢寢忘食地修煉，用閉關來麻痹自己。”

    “你這是逃避！”徐熙風斥道，“你覺得你的父母願意看到隻知逃避的你嗎？”

    徐平被忽如其來的怒斥嚇了一跳，蒼老的臉上露出孩童般的怯懦，囁嚅道，“可他們給我取名徐平，不就是希望我平平安安嗎，我做到了啊……”

    “你覺得你真的做到了？”

    “你的平安隻是你一廂情願的平安！”

    “你不問世事幾十年，人情世故你不懂，除了容顏蒼老之外，你捫心自問，與十三歲時的自己有什麽不同？”

    “你認為，父母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都年近半百了，卻因逃避而顯得反常變態嗎？”

    “你現在的平安，隻是逃避世事得到的平安，這樣的你，可以傳宗接代，可以將門楣發揚光大嗎？”

    “你隻是自私地滿足了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本沒有考慮過父母和家庭！”

    徐熙風一連數個詰問，劈頭蓋臉地打蒙了徐平。

    徐平低頭沉默，久久不言。

    在光影斑駁的巷子口站了一天一夜，再度醒轉過來時，徐熙風早已離去。

    “謝謝！”

    醒轉過來的徐平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若是洛天依在場，她會很清晰地感受到徐平的氣息已經踏入了先天境的門檻。

    當解開心結，清濁自分，徐平輕而易舉地就溝通宇宙，納天地元氣為己用，一舉突破困束他十幾年的瓶頸，成為了洛南道數一數二的大高手，也成為了常人眼中的宇宙級強人。

    沒有人知道在這條夕神府的偏僻小巷中，徐平靜立一夜，悟到了天地宇宙間的哪條大道，因為從那天起，便再沒有人見過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