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斷仙元
字數:6261 加入書籤
天地如燭,時光為蠟,夕陽就是一盞燒至尾蠟的燈火。
昏黃的光輝自遙遠的天邊向人間揮灑,天上地下盡皆被籠罩於暗沉的暮色之中。
這時候,閱曆豐富的老江湖們大都會選擇找間客棧落腳,因為對於行腳的商人和在外闖蕩的修者來說,夕神府獨有的漆黑夜路,是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絕對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而初入江湖的愣頭青,要麽就是被家中長輩拉著耳朵趕回客棧,要麽就無知無畏地抱著趕夜路的心思駕馬飛馳在竹馬道上。
後者往往再想相見是很難的了。
每一天都會有無數人在這條安全性最高的繁華商道中丟了性命,絕大多數都是死在無邊夜色之中。
徐熙風斜倚在窗台,右手把住劍,眼睛微眯,如鷹隼般牢牢地盯住了稍遠處的商隊,一係人馬在夜色下,緩緩行來。
人與馬的影子模糊不清地映在地上,重影融成一體,隨著踢嗒踢嗒的馬蹄聲一起一伏。
許多輛馬車上都運載著數量龐大的貨物,被麻布遮蓋著,透著看不分明的夜色,影影綽綽地像連綿不絕的低矮群山。
很快,徐子平的商隊就行進到了有緣客棧前不遠處。
剛打算合上大門遮擋風沙的小二,見這支商隊規模極大,知道是樁大生意,就著急忙慌地又把門給打開,三步並作兩步奔出門外,利索地拍拍袖口肅整衣裳打算招待。
率馬居於商隊最前方的驃頭,馭馬止步,商隊也隨之停下。他低頭看向尚不到馬腿高的小二,粗著嗓子說了幾句,大概是有關歇憩與留宿。
小二堆起笑容,點頭哈腰,嘴巴開合數次,繼而轉身向著客棧做出虛引的姿態。
驃頭背朝商隊,舉起右手,比了個原地休整的手勢。
疲勞乏累的商隊人員不約而同地吐出一口濁氣,麵露喜色地從馬上、從馭位上躍下。
徐熙風不見徐子平影蹤,暗暗皺眉,不動聲色地用左手從桌上取下梅子酒的酒壺,暗用巧勁擲出窗外。
酒壺落地,摔得粉碎,在朦朧的暮色裏生出一聲驚雷般的脆響。
驃頭一驚,隨即大喝一聲,鏢師、趟子手會意,紛紛擁向位於商隊中央的一輛華貴馬車,繼而呈眾星拱月態勢快速分散於馬車四周。
眾鏢隊成員皆是左手搭劍鞘,右手握劍柄,一副備戰架勢,但神情卻並不緊張,反而目露笑意,像是想見等進了客棧後如何放鬆的愜意場景。
與此同時,那盞天地燭火徹底熄滅,無邊的夜色降臨大地。
忽地,一道銀白色的匹練從天而降,劍影縹緲似天外的飛仙,勢若奔雷像銀河落下九天,這一劍驚豔了所有人的眼眸。
華貴馬車如同刀刃下一觸即碎的豆腐,從車轅到車輪瞬間崩壞,呈放射狀地支離破碎,塵灰與木屑嗆得馬車四周的鏢隊成員咳嗽起來。
徐熙風身處半空,驚覺不對,他一劍劈出,理應是血濺八方,可劍下傳來的感覺卻是空無一物。
顧不上思考怎麽回事,情況危急,徐熙風腳尖輕踩漫空中正落下的小木塊,借力生力,身體輕盈得靈鶴一般,正打算一擊不中遠遁千裏。
鼻中傳來奇異香味,徐熙風隻感覺渾身力氣散去,麵色一變,狼狽地跌落在馬車殘骸之中。
待煙塵散盡,徐熙風腦中已掠過了無數個逃脫的法子,但最終絕望地發現,失去一身滔天武力的他就是個普通人,隻能束手就擒。
“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麽沒劈中人?為什麽功力盡失?”
徐熙風抬頭循聲望去,隻看見一個穿著趟子手衣裝的人邁著篤定的步子向他走來。
“是酒!”徐熙風不是猜測,而是斷定地說道。
那人笑了,“不愧是風滿樓,能混出潑天大名號的人物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他一邊笑,一邊彎腰向徐熙風伸出手。
徐熙風看著麵前的這隻手,白皙無暇,微微一愣,就搭了上去,感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拉了起來。
“我喜歡和人平等對話!”
徐熙風站起身,借著有緣客棧的燈火看清了麵前人的身份,正是徐家商部大執事徐子平。
徐子平負手坦然地站在他麵前,眸子裏藏著兩汪平靜的大海,就這樣看著他,嘴角含笑,平和自信。
徐熙風想就算他功力未失,持著劍殺氣騰騰地站在徐子平麵前,對方也必是如今這般天塌不驚模樣。
給人平易近人觀感的徐子平卻擁有著最有底氣的倨傲。
“為什麽?”徐熙風疑惑很多,為什麽徐子平不待在華貴馬車,反而佯裝成趟子手混在鏢隊裏;為什麽徐子平會知道他在有緣客棧並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他的酒裏下毒。
他隻問一句為什麽,因為他知道徐子平明白他的疑惑。
“因為——”徐子平將聲調拉得很長,“你接下的第一個任務是徐家安排的!”
徐熙風心思電轉,忽地慘笑起來,不單是這次刺殺失敗的原因明白了,過往十年的諸多疑惑也明白了。
世間真有生而知之者嗎?
徐熙風總認為有緣客棧的老板娘,那個初次見麵就魄力極大的青竹嶺少女,就是生而知之者。
她仿佛天生就懂得怎麽做生意,對合連縱橫的行行道道門清。
這些本需要經驗和閱曆堆積才能獲得的技能,落在她身上,隻得用一句生而知之來解釋才說得過去。
但是,如果她的身後站著偌大的徐家,站著徐子平這個商界奇才,那麽一切不合理都說得過去。
“真是好手段!”徐熙風咬著牙,卻由衷讚歎。
徐子平聳肩,“若非你當年顯露的潛力太大,家主也不會在你身上設下那麽些暗手!”
“她呢?”徐熙風忽然抬頭,雙目發紅,逼視徐子平,語氣粲然道,“是沒臉來見我了嗎?”
徐子平麵色古怪,“她昨天傳音於我,稱不願看見你的慘狀,就獨自離開了竹馬道。”
“哈哈哈哈”徐熙風忽地大笑起來,“霓裳你這是在可憐我嗎?我風滿樓從來不需要人可憐!死便死罷,我殺生無數,早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的!”
“我不讓你死!”這時一道悠揚婉轉聲音在夜空中流轉,“你便不能死!”
天降無數綢帶,每一條綢帶上都蘊著萬斤巨力,觸之非死即傷,僅是一瞬間,本就沒有警惕提防的鏢隊成員應接不暇,紛紛倒地,呼疼喊痛,叫苦不迭。
率馬居前的驃頭目呲欲裂,一躍而起,怒踏馬背,馬哀聲嘶鳴,四腿齊折,跪倒在地。
見其來勢凶猛,無數綢帶像長了眼睛似紛紛向其湧去。
驃頭巍然不懼,雙拳化掌,以無上巨力怒撕攻其上三路的綢帶;腳下幻影般連踩,借力破空,直逼夜空中那一道曼妙身影。
曼妙身影不慌不忙,輕叱一聲,皓腕一抖,無數綢帶如光似電嬌龍般回歸,她俏立在一條火紅色綢帶之上,以手畫圓,一圈一圈的綢帶螺旋狀向驃頭襲去。
驃頭兩掌亂舞,但耐不住綢帶中層出不窮、無有窮盡的巨力浪潮般湧來,未抵擋多久,就噴出一大口鮮血,氣力一頓,重重地摔落在地,渾身骨斷筋折。
曼妙身影浮立高天,環顧四下,再無人有出手阻擋之勇,於是悠悠落地。
“霓裳!?”徐熙風猶疑地問道,他不敢確信麵前這無一合之敵的霸氣女子竟是印象中柔若無骨的小女子霓裳。
女子不答,卻見徐子平無奈地行禮,“姑姑,您當真要保他?屠長老會,滅禮堂,罪不可恕,家主點明了要他命!”
“徐殤他要就讓他自己來拿!”女子毫不客氣道。
徐子平無言,這位姑姑可是徐家上下唯一敢和家主唱反調的存在,且家主還拿她無能為力。
誰讓她是徐殤的親妹妹,十年前就是先天初期的宇宙級強人,天賦高絕,容顏不老。
他和弟弟徐子凡從小到大不知在這位古靈精怪的姑姑手上吃過多少虧。
但吃虧是福,他們兄弟二人從這位仿佛是全知全能的姑姑身上學到了許多受益終身的東西。
弟弟徐子凡二十一歲就能踏入先天,與姑姑的巧妙指導脫不了幹係,二十二歲年紀輕輕就被稱作商業奇才的他,隻有自己知道,在做生意這一道他拍馬也趕不上姑姑十分之一。
被嫡係老家主評價為“霓裳徐家天女”的姑姑,偏偏在十年前見到年方十三的徐熙風時,動了凡心。
所有人都以為她和以往一樣,隻是興致來了玩玩罷了。
昨日接到姑姑傳音的徐子平也認為貪玩的姑姑明白輕重放棄了徐熙風,但現在看來,姑姑是動了真情!
徐霓裳走到徐熙風麵前,自他手中取下劍,一劍刺入自己腹中,鮮紅的血沁透了腰間薄紗。
“姑姑!”
“霓裳!”
徐熙風和徐子平皆是沒想見徐霓裳的下一步動作,來不及阻攔。
“這把劍是七年前我送你的,你說凡鐵鑄的劍,斬不開狂風,不合你的劍道。”
“我就差人給你打造了這把追風劍。”
徐霓裳悶哼一聲,右手握住劍柄,半步掌道的力量自掌間噴發。
殺人無數未曾卷刃的追風劍應聲而斷,一半在腹中,一半當啷落地。
“劍斷情斷,從今日起我與你再無瓜葛,我們此生毋見!”
未等徐熙風說些什麽,徐霓裳就一甩雲袖,中了毒暫時淪為凡人的徐熙風阻止不得,被吹飛至千裏之外。
“回家吧!”徐霓裳嘴唇發白,卻麵不改色地對徐子平說道。
徐子平回過神來,擔心地看了看姑姑鮮血淋漓的小腹,“姑姑你沒事——”
“我說,回家!”徐霓裳加重語氣,徐子平知道,她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樣平靜。
徐子平也識趣地不再提取徐熙風性命的事,姑姑斷劍絕情,已經是最大的退讓。
終究。
在家族和情郎之間,姑姑還是選擇了家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