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杜鵑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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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夏鵑開了,我莫名想起了進宮的第三年。
那年,在太液池邊上,我聽見奉詔進宮賞花的命婦告訴太後,說天下有一處獨一無二的景致叫“杜鵑醉魚”。
野生的杜鵑花瓣落在山澗裏,澗中的魚吃多了,就悠然醉過去。太後聽得高興,本來想去泛舟也不去了,說恰好宮裏的杜鵑花也開了,讓人去采些花瓣撒在觀魚亭下,看看這湖裏的錦鯉會不會醉。
這時候人堆裏有個聲音淡淡說:“醉魚是因為杜鵑花多少有些毒性!”
於是大家都被敗壞了興致,亂說話的那個小才人回頭就被太後禁足了整整半年。
那位才人姓薛,寒門出身,沒等禁足令到期就死在了自己宮裏。不知為何,宮裏為這位階品不高還戴著罪的亡人舉行了一場盛大無比的超度法事,靈位上寫的也不是“才人薛氏”,而是“貴嬪薛氏”。法事連續了幾天,我們這邊又是輪值,又是接送進出僧道,忙脫了一層皮。
又過了半年,替師父謄抄年節值班名單的時候,師父突然想起來了這回事,跟我講說了幾句。那時夜色已深,外麵的大風從窗戶縫隙裏尖叫著往屋裏擠,把我嚇得手抖,一滴墨水掉下來,把一張已經抄完大半的名單弄廢了。
師父說,太後已經不想留薛才人,但是又不願意“殺生”,便讓她在那院子裏“自生自滅”。一個貼身伺候的都沒留,每天隻給她送一餐冷飯。薛貴人圈禁在自己住處,竟如同被廢冷宮,連句話都傳不出來,求醫問藥就更不用想了。
師父說,送飯的內監來報告說院子裏沒了動靜,她是頭一個進去的。看見薛才人死在床前地上,像是掙紮著掉下床來隻剩了一把骨頭一張皮,滿屋子的血腥氣。薛才人身上穿的一條髒兮兮的裙子已經被血浸透了,床榻上更是幹結著黑乎乎一大攤稠血。有一點她看得分明:躺在棺材裏的薛才人雖瘦,小肚子卻是凸出來的。隨後師父就明白過來,薛才人關進去時已經有了身孕,因為日子久了缺吃少穿,胎兒保不住了,連帶著大人一起丟了命。
所以,太後才要做這麽大的法事來壓製薛才人的怨氣。
所以,知道薛才人歿了那天,師父從外麵回來就在她那尊缺幾個手指的瓷觀音像前跪了半天。後來幾天事情多得要死,她卻總是自己在屋裏關著門,不太愛說話。
師父出宮時候,大約三十九歲。她本來打算和其他一樣老大不小的副領一直這麽安安穩穩地在宮裏,一直待到皇上看膩了她們,厚厚地賞賜一筆,遣去養老。她原本覺得,應該能做到四十五歲。正是那年,師父突然有了栽培人接替她的心,掂量來掂量去,到底選中了我這個二愣子。
薛才人死時肚裏帶著孩子這件事是個秘密。師父隻報告給了太後一個人。當年去把薛才人抬進棺材裏的內監應該早就處理掉了。盛大的法事過後,後宮很快淡忘了這個人,安靜得沒有一點風言風語。
師父那麽謹慎的人,肯在半年之後吐口告訴我,實在是例外。
我的記性竟然有這麽好啊。
走回營房,我已經困意全無,脫了衣服躺下來還專門去想了想什麽魚會去吃杜鵑花,魚吃醉了又會是什麽樣子。
從我見到太後起,就沒見她老人家害怕過什麽,隻有別人在她麵前戰戰兢兢的份兒。可是,這位一生無比體麵、無比尊貴的老婦人在最後這次生病時候變了脾氣。臥病了幾天,她老說她怕。不但壽柏宮外加了許多守衛,我和七八、三七三個侍衛頭每天得有兩個呆在她寢殿守著,夜裏也得穿著盔甲扶著刀,坐在她床前地上,讓她一睜眼就能看到。
但是我們並不頂用,沒過幾天,還是又去接來一波一波的女尼坤道,嗚哩哇啦做起祓除邪祟的法事來了。
不過太後這樣有骨氣、愛麵子的人,即使怕了些什麽,也不曾露怯。從說怕開始到咽氣,她不曾哭泣、不曾發抖、不曾說胡話,真到心裏扛不住的時候,也是咳嗽著爬起來,威風十足地怒斥我們沒用。絲毫不像之前冷宮裏病死的一位袁嬪,一場雷雨嚇著了就成天打滾扯頭發,把自己這輩子幹過的虧心事嚎了好幾遍。據說到了後來,袁嬪說的話實在不像樣子,太後隻好讓太醫去把她弄啞了。
我抱著被子翻了個身兒,想起那日皇後躺在病榻上罵我的情景,不禁啞然失笑。
當今皇後趙亭嫣是太後趙鸞儀的侄女,真不愧是一家血脈!
按理說,一家不該出兩代皇後。可是誰讓先帝選的那位賢太子福薄命短?不過皇後的父親趙丞相為人倒是十分小心,在這炙手可熱又岌岌可危的位置上站得非常穩,據說從沒有被抓出過什麽錯處。
皇上說,自己更看重當年一起共同曆經艱難的嬪妃。在外人眼裏,大抵也是如此。
偌大的後宮裏,當今膝下有成年皇子的隻有皇後、愉妃、淑妃這三位芳齡已過的娘娘。皇後娘娘因為那個石鹿送子的夢千裏迢迢去尋石鹿廟,但是從那廟裏回來之後,宮裏隻養大了六皇子這個十不全,直到前些日子,愉妃那裏才重新傳出懷上子嗣的喜訊。比這三位小些的孫賢妃和徐才人兩個其實也不太年輕了,全後宮總共就這五個人有孩子。
滿宮嬌花一樣正當年的嬪妃不知為何,沒有一人生養。
我拽過被子蓋上臉,滿眼隻見田氏用血寫的“斬盡殺絕”。
躺了一陣子還是睡不著,我歎了口氣,爬起來跪在地上,從床底深處摸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紙包。紙包裏麵是一個粗釉小罐兒。這是我剛剛被師父栽培了幾天,正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時候幹的一件壞事。宮宴結束後,我威逼利誘一個收拾桌子的小內監給我從一張桌子上偷拿了剩下的半瓶酒。
其實我有過不少想幹壞事的念頭,但是隻有這一件事情做成了並且沒敗露。別的事情有一大半沒敢幹,幹了的那一小半,要麽沒成,要麽讓師父知道了,給我結結實實一頓揍。
這瓶酒是百草陳釀,金貴得很,宮宴也不是每回都用。剛偷回來那天晚上我嚐了兩口,往後便再沒舍得動。
今天咬牙打開這瓶禦酒,想澆一澆這些本來與我無關的前塵往事,喝到嘴裏卻險些要出聲罵娘——小心翼翼地藏了這些年,酒味兒幾乎全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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