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不通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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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師父被我的頑冥不靈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吹胡子瞪眼了一番,又壓低聲音說:“外麵人不知道宮裏怎麽樣,就喜歡傳些髒唐臭漢的瞎話找樂子,是真是假有誰知道?不管是侍衛還是宮女,在外人眼裏,都是宮裏出來的女人,換句話說就是……算了!不說這個了!反過來說,你在宮裏這些年,雖然不是親享富貴,可這天下的好東西都在你眼裏走過一遍了!你可還真能耐得住清貧,回鄉下老家嫁個種田漢子洗衣服做飯去?!”

    我被唐師父說得一愣一愣。

    他舉了舉茶杯,我趕緊又倒了杯茶給他。他潤潤嘴,又嘮叨起來:“統領剛才自己也說了,外麵多少好娘子沒有!那真的滿門朱紫的大戶人家誰去找你們?買你們回去做婢女還差不多!小妾都當不上!凡事最怕高不成,低不就。統領可聽明白我這話了?”

    “高確實是不成,那就低就唄……”我可憐巴巴地回答道,心裏暗怪這唐師父不講道理。出了宮不回老家去顧我那爹娘兄弟,我還能去哪兒?我眼裏見了富貴,到底不還得回自己家麽?!

    這句話把他氣得半天黑著臉沒說話,最後擺了擺手,說:“不是唐某說你,你當這些年侍衛活活把自己耽誤了!成天找往那裏一站就行,一點腦子都不動!弄得現在一點人事都不通!算了,話已經說到這裏了,再說無益!統領自己好好想想吧!在宮裏你學的這些武藝,到時候出去還有什麽用?!大戶人家找個家丁看家護院都用不著你一個丫頭片子!”

    他後麵這幾句話倒是真嚇到我了。

    對啊,我出了宮就成了一個普通女子,就算身上有功夫又有什麽用?

    鏢局什麽的都不會雇我。就算天時地利人和全都趕上,哪個有錢人家肯找個會功夫的女子保護內眷,還恰巧碰上了我——我這不是要成世世代代的奴才了麽?不去!

    之前總聽說有豢養武人當死士的,可是他得給我多少錢,我才樂意去替他死啊?!無論給多少錢,我死了都花不到了啊!豢養打手、死士大多是為了做些不能上台麵的事情,我堂堂一個防賊的到時候還要改成做賊了麽?!

    這還真是個問題。

    我憂心忡忡地起身給茶壺裏添了水,給唐師傅倒滿了杯子,繼續琢磨著李慕賢將來該往哪裏去。

    會寫點字,但也不算真的念過詩書。能湊合著打個算盤記個賬,可也不會做買賣。進宮這些年基本沒動手做過飯,出宮迎親這回也看明白了,就是剛剛能把東西弄熟。針線上也就是自己湊合著補個衣裳,李慕賢她娘那一手好刺繡沒學會,紡紗織布徹底別提。

    現在不是每個王府都掛榜招武人的亂世,李慕賢的爹一身好武藝,十幾年裏也沒幹什麽正經營生。他養馬的真傳李慕賢也沒學來,就學會了一個屁用不管的扔石頭子。

    要不一直留在這兒當鳶英領,讓我這武藝可以一直用得上?

    可是李慕賢還想她那爹娘兄弟呢!我在宮裏還得罪了這麽多娘娘呢!

    不行,不能去厚福莊!

    要不到時候回石鹿溝,弄副弓箭跟李慕賢他爹一塊進山裏打獵去?好像也就這還算條路。

    可是李慕賢的爹打獵也就打著玩,打回來的東西除了自己家開開葷、送給幫過我們的鄉鄰還還人情,主要還是孝敬了東家徐大戶,真拿出去賣的時候很少很少。十裏八鄉的人家都是地裏刨口食就夠,沒人有那些閑錢去買什麽山雞野兔。要靠打獵來錢還是得往城裏的大酒樓上送貨,這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事了,得文書、保人齊全的主兒才能搭上他們。若是李家真的在州縣長官那裏過了明路說是獵戶,就得按時交納野味、皮毛,說不定還要去為了宮裏哪位娘娘的異想天開搜羅珍禽異獸,也夠煩心的。再說,一個女子到時候回鄉去說要登記成獵戶,官衙裏那些人不笑掉牙?哪裏肯成全我這條活路?!

    要不就別想這麽多,哪怕是站街頭打把式賣藝也總能有幾個人給錢——可是看熱鬧的窮百姓哪裏有那麽多閑錢給?!我反正是一次都沒給過錢!

    突然,我又想起我還會點別的,每年元宵節晚上,鳶英衛和鵟英衛都要舞獅舞龍給皇上和娘娘們看,龍頭龍尾巴獅子頭獅子尾巴我全都耍過,因為這差事拿過不少賞錢。可是話說回來,這個活計每年才能熱乎幾天?!

    我這還是頭一次為差事以外的事情感到如此困頓,大大懊悔當初怎麽就為了出門能吃一口飯選了當侍衛,決定學武?!學武就算將來能找到事情做,到底也是和殺傷性命有關。

    不能再往深裏想了,再往後就是李慕賢的那些破事情了。

    不能問她為什麽一定要來辰都,要進宮。現在看來,石鹿溝雖然窮困,日子卻安然、簡單,在這片滿是亂臣賊子的國土上,也算是一方小小的桃花源。為什麽一定要進宮,哪怕把生身父母氣成那樣子也要進宮?說不得啊!為了給她兩個弟弟掙念書錢那是說著好聽,究竟是為了什麽,說不得啊!

    也不能問如果李慕賢一直留在石鹿溝,她是不是就會過得很好。如果沒有這一些事情,她從來沒離開過石鹿溝,現在這個年紀大概已經是在那裏嫁了人了。嫁給誰呢?嫁給老是和慕逍打起來的石頭,還是嫁給一年四季鼻涕不幹的豆子?或許還是一樣,她父親和山那麵來的那個修廟工人聊得投機,她還是會嫁給那個人的兒子。不過也沒有什麽區別,隨便誰吧,反正大家都是一樣餓,一樣窮,一樣鬥大的字不識一羅。如果沒有離開過石鹿溝,李慕賢也許一生都不用擔心什麽邪蠱、刺客、“東風起”,不用知道自己的父親原來是土匪,不用知道母親針線笸籮裏那塊石頭有什麽來曆——日夜隻為一個快要見底的糧缸唉聲歎氣。

    我兩手漸漸變得冰涼。唐師父剛才問我將來可還耐得住清貧,我答得魯莽了。進宮頭一年冬天,我一直在奇怪,辰都的冬天一樣結冰下雪,怎麽不覺得冷?過後才想明白,天是照樣冷的,隻是我肚子不餓了,襖袖子不短了,屋裏燒上炭了。

    李慕賢的母親曾經罵她“吃了一頓油水飯就被鬼勾走了魂”,罵得真對啊。

    半天沒動的手還是涼的,臉頰上卻異樣地燙起來。李慕賢她母親罵她,她不服就哭。她母親問哪兒沒罵對,她賭氣說哪兒都不對,氣得她母親也哭。李慕賢的確不是為了那頓飯要進宮的,但那時候她沒法說出來。

    見過了那樣麵如冠玉、衣袍帶香的少年,眼裏哪裏還看得進什麽石頭、什麽豆子呢?

    這樣不要臉的話,隔現在也沒法說出來啊。

    “誒——”唐師父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趕緊回過神來。他想起來,但那條病腿一時沒跟上。我起身要去攙他,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要強,隻好坐回去。他慢慢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一瘸一瘸出去了。等唐師父出了這屋子,我就趕緊去把牆角那根棍子扔得遠遠的。真是的,這麽一根破棍子惹得我鬱悶了這麽一場,連過去那些破事情都想起來了。

    直到回了營房,才想到就算當初選了做宮女,到時候出了宮也沒什麽出路,心裏總算多少透了一口氣。比起那樣低眉順眼、大氣都不敢出地過幾年,我這幾年活得腰杆挺直、昂首闊步,不時騎著高頭大馬到處去裝大瓣蒜,也算夠本了。

    我懷著愛惜的眼光擦了擦自己那頂顯眼的羽毛盔。

    所謂“出路”這東西,怕是本來就不常有的吧。

    ------題外話------

    啊,退伍軍人再就業問題、剩女問題、女性就業歧視問題等社會問題一下子把我們的女主嚇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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