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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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頭散發的田氏在簡陋的舊炕席上半躺半坐,身上穿著一身不合時宜的豔粉色閃緞長裾花鳥繡裙。她胳膊肘支著著窗台,從破窗紙窟窿裏看著外麵的星星,嘴裏仍然悠閑地唱著:“星參差,明月二八燈五枝。”
嬤嬤咬牙切齒地指著她,對我說:“瞧瞧這瘋樣!要不是統領過來,看老身不打死這賤人!”
“我正是怕這事兒呢!皇上留她還有些用處,嬤嬤別打壞了,到時候不好交代。”
嬤嬤聽了這話,立刻翻了個大白眼。
我又放軟了聲音,陪笑說:“嬤嬤別誤會,我不是來給她撐腰的,而是來替嬤嬤說她兩句的。”
“她若肯聽統領的倒好!”嬤嬤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嬤嬤辛苦了,先去歇著吧!”我從她手裏拿過燈,趕緊把她撮哄回自己屋子。
“曉將近,黃姑織女銀河盡。九華錦衾無複情,千金寶鏡誰能引……”田氏自顧自地歪在那裏繼續唱著。
“這還是端午那天的衣服吧?”我把燈放在褪色的楊木桌麵上,坐在炕沿上,看著她已經油膩了的頭發亂糟糟地堆在肩上。
“歌宛轉,宛轉傷別離……”
“跟我就不用做這個油鹽不進的樣子了,你氣不火我!唱的這小歌兒怪好聽的,還不花錢,我聽得挺舒服!接著唱!”我坐在她炕沿上,悠閑地晃著腿。
“願作楊與柳,同向玉窗垂。願作楊與柳,同向玉窗垂。”她直到唱完了這兩句才轉過眼睛看著我。
“何苦呢?”我問她。
“統領問什麽?”
“你在做什麽?”我斜眼看著她,“你比我聰明那麽多,會聽不明白?非得說破?”
“唉,我聰明什麽呀?!”她支著身子坐起來,反倒謙虛上了。
“聰明得做傻事都做不漂亮!就憑這麽個幹巴老嬤嬤,能打死青春年少的田娘娘?這得打到什麽時辰去?!你是要累死老人家?”我歎了口氣,說:“最近我剛悟到……”
“統領悟了什麽?”她換了個姿勢躺下,在窄窄一盤破炕上躺得美女蛇一般九曲八彎,嫵媚萬分。
“我悟到:要想‘不得好死’,也不那麽容易啊!”她在我眼前不講究,我也不講究了,把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繼續說:“有時候,比‘好死’還費勁呢!所以呢,這人啊,還是‘好死’吧!”
田氏冷冷笑了一聲,翻了個身,拿屁股衝著我。
自從廢了位份,我就不知道叫她什麽好了,便隻說:“哎!這麽好的歌是想給誰聽啊?”
“不給誰聽,誰有緣份誰聽到!”
我把胳膊支在炕桌上,探過頭去,說:“就你這穿雲裂石的嗓子,這宮中有緣人怕是不少!我說,咱別費這勁了。想讓誰知道你活著,還能唱這《宛轉歌》,直說吧。我去給你帶話就是了。”
她一下回過頭來,拿眼角瞟著我:“喲,統領是活夠了,去給自己招這種事?”
我尷尬地苦笑了一下,說:“你自然知道,我不是白冒險。”
“我這件事不重要,無所謂。不值得統領費心。”她終於忍不住了,把手伸進這身層層疊疊的光鮮衣裙裏,大把撓起癢來。
“那咱們說點別的吧。你覺得哪個死法好?跟我說說。”
“統領這是……”她坐起來。
“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其實特別不願你死。”
她冷笑著,攏了攏自己的亂發,把臉露出來。“我與統領素無交情。”
“當然。細算起來,怕是還有仇——但是我不願意看人死。你若就這麽死了,真可惜了這一身的好本事!”我搖了搖頭。
“難道我不是非死不可?不是早晚的事情?”
“你果然是個明白人。所以我想問問你,你是打算這麽賴活著,慢慢耗死;還是更想要個好點的死法?謀害皇上的罪是免不了的,就算皇上能容你一直不開口,別人也——燒監牢那事情還沒過去太久呢!”
她微微轉過臉,眼睛裏有了些亮光。“既然統領提了,我便好奇打聽一句,那火是誰人放的?”
“這是一大團亂麻,還沒有個定論。可不是一個人要燒你呢!”我伸了個懶腰,說:“皇上還有想知道的事情,等著你開口。但是,我不清楚他能等到什麽時候,其他盯著你的人又能安靜多久。你瞧瞧,剛來就把這裏的嬤嬤得罪了,真不讓人省心!”
“統領也別說這麽多了。”她不耐煩地搔搔頭,不時把兩隻累贅的大袖子擼上去。
“你不說話,隻好我一個人說了!我問你有什麽打算!皇上有想知道的事情,我不確定,你知道的事情夠不夠讓你以功抵過。”
“我一件都不會說的!”她轉臉對我笑著,說:“皇上知道我的嘴不容易撬開,用刑也沒用,拿我沒辦法才這麽扔著!”
“你骨頭好硬。我佩服!”我追問道:“你為何不肯說?硬憋著還有什麽好處不成?都已經這樣了!再說了,你是有什麽苦衷,不能自盡吧?”
她苦笑著點點頭。“是,被你說中了!我怕一下子沒死明白,這一身上的蟲兒鬼兒,你們降服不了!”
“所以,若是有人動手殺你、謀害你,著了你這蟲兒的道兒,就算是她活該了?你也就算求得個安心了?”我搖了搖頭,說:“選錯了人呀!嬤嬤這年紀了,也不容易!我會替你打點她些財物,讓她消消氣。你自己也在這兒老老實實的。大熱天兒的,別給人添火——她再不中用,好歹還能借你個梳子讓你梳梳頭,安排你洗個熱水澡,是不是?”
說到梳子,她又把黏在脖子上的頭發拂開,狐疑地盯著我。“我還沒明白,統領為何如此好心?”
“你就當我是熱昏了頭吧!其實,從那天晚上差一點勒死你那刻起,我也像是死了一遭。”
“是啊,死了一遭!”她撓了幾把肮髒的頭發,衝我招了招手,說:“皇上想聽的那幾件事,我不會說。可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未必不能告訴你,你湊過來!”
我反而往後縮了縮,搖頭說:“算了!我膽子小,不敢離你太近!”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一下子仰倒在炕上,“我正是想送你條蟲兒,讓你將來拿去管你的夫君!你倒怕了!”
“算了,不用!”我說:“我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想知道的和我想知道的沒有太大區別。不過我今日前來不是為皇上套話,不過是自己睡不著,來同你說幾句閑話。你這麽明白,早知道難逃一死,而眼下這樣折騰隻會生不如死。所以,我順路來問問你,你覺得怎麽個死法算是好死?萬一這事情上,我能幫一把呢?”
“你這人原來這樣有趣!真可惜你我認識得晚!”她枕著胳膊看著我,滿眼笑意。
幸虧我不是個男的,要不讓她這樣看上一眼,早就化了。我看著自己的膝蓋,笑道:“有趣管個屁用?我的話說差不多了,你好好想想!別再鬧這些沒用的了。話說,你那三個宮人這幾天就要發落了,你可還有什麽要跟他們說的?”
“會怎麽發落?”
“內監向來都是在宮外發落,具體怎麽做我不清楚。女子一律在冷宮賜死,可能就在你旁邊的哪個院子吧!不過這些內監犯的都不是小事,出去之後怕是也好不了!”
她輕歎一口氣:“沒有什麽話了,到那邊再分辯吧!”
“好,我回去了,明天夜裏我再來看看,你是不是還給嬤嬤添亂。反正,我還是勸你好好想想,你的嘴還要不要這麽嚴!”我想了想,低聲加了一句:“皇上是個百無禁忌的人——隻要能做成事,規矩不規矩,並不太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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