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三皇子挑選出一本“又短又好玩”的書來，叫我念給他聽。

    我怕念多了，他又走了困，再睡不著，講好了，就念五篇，再多一篇也不行了。

    他還是側躺著，我鋪個墊子，盤腿坐在床頭邊地上。這本書確實挺好念，短小明快，不認識的字也少。隻是這個書的內容怪嚇人的，一篇是吊死鬼引人上吊，一篇又是人被邪神附身，一篇是骷髏還魂。我念完第三篇，回頭問：“三公子啊，大晚上的聽這個，你還睡得著麽？”

    “本來也睡不著，怨不得書。”他枕著一隻胳膊，笑著說：“倒是忘了問阿英，看了這樣的故事怕不怕？”

    “不怕！”

    “真不怕？你一個女兒家，怎麽膽子這麽大？”

    “小時候是怕的，可是後來進了宮，總是夜裏值守，習慣了也就不怕了。”我看看手裏的書冊，說：“原來這些事情也寫在書裏呀？奴婢還以為都是鄉下老太太胡編了嚇唬小孩兒的呢！”

    “當然有書。有的讀書人覺得這些事情有趣，聽見了，就記下來，寫成書給別人看，這不就有了麽？累了麽？累了咱們就不念了。”

    “說好的五篇，還剩兩篇，念了吧。不過奴婢念完了，三公子就趕緊歇息。”

    “好，說好了的。”他點點頭，拽過枕頭來枕著。

    我又念了兩篇神神鬼鬼的故事，就起身不容分說地把書拿走了。端了水來伺候他喝完，放下帳子。他打個嗬欠，問道：“阿英，你還不怕麽？”

    “不怕。”

    “噫，怪哉，怪哉！”他拖著聲音說道。

    “什麽怪？”

    “你怪啊！你看，鬼也不怕，壞人也不怕……”他伸手撩開帳子，問我說：“怎麽每回一見了大哥就嚇破膽了？”

    “這……”我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

    “嘿嘿，開玩笑的。還有一點奇怪，你既生長鄉下，怎麽認識這麽多字的？我記得你寫字寫得也還不錯。”

    “這個啊……”我趕緊背對著三皇子，把眼睛轉了好幾轉，仔細回顧了一下我都在識字這件事上扯過哪些謊。好像我跟皇上說的是教書先生教自己女兒，他女兒再教的我。但是，我跟太子說的是籍貫大疙瘩村。大疙瘩和石鹿溝一樣，窮山惡水，人丁稀少，根本不是能開學堂的地方。另外，他們也已經知道慕斌的母親識字。這樣荒僻的小村子，不大容易同時出現好幾個識文斷字的人。

    謊話就是注定有破綻的，所以我決定這次說得含糊些。“奴婢才認識幾個字？不過是小時候運氣好，偶然趕上村裏有識字的人，認得了那麽幾個。進宮這些年，出來進去的，又有師父指教，又認識了一些。奴婢還奇怪，像三公子認識這麽多怪字，得學多久啊？”

    “天下那麽多字，認不完的。我不過是比你閑工夫多，才多認得幾個罷了。”

    我見他沒有再往深裏追問，就重新給他理好帳子，吹了燈，叫他不睡也得睡。等著消停下來，我也躺下來。

    三皇子這個人，也是“怪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身病的緣故，他整個人都懶洋洋慢悠悠的，身上沒有絲毫威嚴狠厲之氣。所以，你對著他也生不出抵觸之心來。

    本來，我那天晚上鬧著要出去，換哪個主子聽見，都合該衝我發一頓火，狠狠收拾一番。然而他就能四平八穩地把自己的理兒一句一句講出來，說得我越發覺得是我理虧。

    今天早上那不知道算什麽事的一出，就算他跟我說，他那是給我摘後背掉的頭發；或者就說拿我當個貓兒狗兒，摸一把好玩兒，我也沒法拿他怎麽樣。他一下子把姿態放這麽低，我不給他台階下，倒像是我不對了。原先我真不知道怎麽化解這番尷尬，裝沒有這事兒不大對，也沒法到處嚷嚷。可是沒幾句話，我又坐在他床頭跟前念書了，還念得挺帶勁兒。

    剛才他隨口問的那幾個問題，個個直刺我最怕別人知道的往事。但是偏偏問得輕鬆尋常，讓我差點放下了警覺。而且見我閃爍其詞不願回答，他也見好就收，不再打探了。

    翻來覆去，眼前就蹦出了四個大字：“綿裏藏針”。

    這個詞真妙，冰冷尖利的銀針拿軟棉花套子遮著。

    可是也不對。這個詞形容的是麵善心毒的壞人，三皇子是個好人。

    在宮裏那麽些年，也沒有誰敢說三皇子苛責下人。

    他完全可以把我說得理虧，再順勢勸我忘了在街頭雜耍表演裏偶然看見的一個孩子。但是他管了這個閑事，出手幫我找到了慕斌。僅憑這一件，他在我心裏也是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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