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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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看,窗外那是什麽?”

    我原指望著他們三言兩語講明白顧景新為什麽也不跟隊伍走了,不想太子這麽有興致,還非要講出個起承轉合來。我不得不起身去窗口看了一眼。

    窗外一切如常,望不到盡頭的白波澤湖麵,微波悠悠,撲上岸來變成細細的白浪。水上有幾艘大小船隻來來往往,岸上也有些忙碌著的人。沒看見什麽怪人怪事。一陣風吹進來,略帶腥氣的濕潤氣息撲在臉上,滲進心肺。

    沒等我說話,太子在我背後說:“樓下就是白波澤,延國北邊最大的湖泊。今年夏天縱然少雨,因為有這一大片湖水,沿岸三個州的許多郡縣不至於陷入苦海。飲水、澆田、養畜、行船,無一離不開水。有水就有生機。水利萬物而不爭,可是,也能為害。多了,少了,都是害。多則澤國萬裏,房榻田毀;少則焦土一片,顆粒無收。所以,有‘治國必治水’這一說。”

    這些道理,我還是懂的。

    我把視線從窗外的湖麵上移開,回到桌子邊上坐下。

    太子說:“這就說回那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起因是慕容氏寫信問娘家要米惹出的那一番風波。這個米,還是要到了的。這就是‘明修棧道’。”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曦國國君回信回得頗為矯情,惹得皇上發怒,罰了太子妃跪。後來,曦國又來了一封書信,皇上的心情驟然變得好了。信的內容我自然是看不見,但是可以推測,僅憑求娶延國公主這一項,是無法讓皇上那麽高興的。

    “你一定好奇什麽是‘暗度陳倉’。其實,從許多年前一場大水患過後,曦國許多年都沒再遇過大災,元氣早已恢複,讓他們拿出些糧食來並不是難事。但是米要運過來,大大小小的麻煩就多了。若是旱路,那條路你走過。一輛糧車才能裝多少,車隊要拖多長,一天能走多少路,這些事情你心裏大約有數。若是平常年月,那還罷了,慢慢地往這邊運就是了。可是趕上旱災,事情就不一樣了。押運的兵丁和拉車的騾馬路上都要吃喝,口糧、草料還能帶著,水不能帶著。走水路,我們這邊受災,大河化小,小河斷流。所以,糧食進了延國地界,到了寸草不生、河幹井枯的災區,總有沒法子再往前走了的那一刻,這個你也明白吧。”

    我默默點了點頭。

    太子自己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的湖水,說:“除了天災,還有人禍。一路上,層層關卡盤查,中間若有一節刁難生事,也要耽誤許多時日。更別說,路上還有盜匪。所以,這米人家就是肯給,但要吃到嘴裏,也還得很久很久。京中的賑糧往南運,也有一樣的難處。”

    人禍這一點,我實在是太知道了。

    “當然,答應給的米已經在運來的路上了。派人護衛,下官文讓沿途關卡放行,能做的都盡量做了。但是,以後還保不準哪年蒼天不仁,降下災禍。今年預備不及,吃了這麽一虧,可是為了將來,要早做打算。”

    “暗度陳倉”應該就是將來的打算,我轉過臉,看著他的側影,等著他往下講。

    太子望著窗外,長吐了口氣,說:“所以,我和慕容氏合計了一件大事——修渠!兩國交界處河網密布,湖沼星羅。最重要的一點是,汛期不同,彼竭我盈,彼盈我竭。所以,為了將來,兩國之間應該修起一條聯通兩國水係的大渠。有了這條大渠,在平安年歲,兩國之間貨船往來暢通無阻,互通有無。若是邊患再生,兵船可以相互馳援。若是風雨不調,兩國之間也可以通過閘道開閉來調整水流,減輕禍患。當然,修這麽一條渠談何容易。但是,到今天,這件大事終於做得成了!”

    做得成了?

    開國以來曆朝曆代都沒有做的事情,今天這能做得成麽?我眼巴巴地看著太子。他沒回頭,兩手扶著窗台,眼睛望著下麵的茫茫水波,嘴角帶著一絲暢快的笑意。他像是知道我在疑惑什麽,說:“聯姻也是多少代都沒做成的事情,這一代做成了,而且還是兩樁。兩國之間往來從未有過比現在密切的時候。這是其一。今年突逢旱災之厄,水道不通的弊端暴露無遺,這是其二。不過,有了這些,還離不開一點!”他猛地回轉身來,看著顧景新,說:“要做成這件大事,還得靠英才出世!”

    他轉過身來的那一刻,我心裏像是有個瓷壺被打碎了,滾燙的水流從心口汩汩湧出。

    也不知道是外麵雲翳開了透過來的陽光,還是白波澤裏反射上來的水光,我隻看見麵前這個人衣襟飄飄,眼神明亮,容光煥發。進宮的這些年,我都沒見他這樣笑過,像他十幾歲時候一樣,沒有顧忌,沒有負擔。整個人都在發著光,渾身都是光芒。

    “剛才三弟提起螣溪靈槐,你可記得那天,我們說起一個老人?”太子興高采烈地兩步邁回桌邊,端起杯裏半涼的茶一飲而盡,接著轉臉跟我說:“那個從靈槐旁邊的石刻裏歸納出當地的旱澇規律的老人?”

    我趕緊回過神來,點點頭。

    “後人就在你眼前!”他坐下來,拍拍顧景新的肩膀,說:“這位老人就是春生的曾祖父,顧老人家!”

    顧景新滿臉漲紅,頭都快抬不起來了。

    “顧老先生雖然一生壯誌未酬,為汛情搭進了性命,但他一生鑽研所得傳了下來。阿英,你與春生也是相識不斷。聽說南下調查蛇膽抵稅那件事情他未能成行,你還替他惋惜來著。但是,這也是盧老太師的一片惜才之心。畢竟景新剛剛入京,有了差事,但還未正式拜官。若是那件事情裏麵,有個輕重沒掂量好,將來的仕途吉凶難料。天下讀書人多,文官易得,但是懂水文的人才不易得。盧太師是希望留著景新這塊好鋼往刀刃上用。修渠不是挖一條溝的事情,河道從哪裏走,哪裏分流,哪裏並流,如何設置水門、水池,都是功夫所在。顧家鑽研了幾代,主意已經有了七成。所以,我們這次出行,也是一樣。巡查賑災情況是要做的事情,是‘明修棧道’,帶春生出來,叫他去考察河道,繪製圖紙,是‘暗度陳倉’。‘明修棧道’是今年之計,‘暗度陳倉’是千秋功業。這條路,自然是十分艱難,難為你也得跟我們一起走下去。”

    我一句話也沒說,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全身隻剩剛才心裏熱騰騰的那一股水流在滾滾流動。眼睛裏看不分明,隻隱約看得見三個少年眼眸裏的明亮閃光。這閃光是遙遠國土上的大小江河,奔騰的波濤被引入大渠,化作能生萬物、利萬物的平穩水流,沿著良田沃野東流入海。

    幾代都沒能修得起來的水渠,難道我就有這麽好的命,能看見它修起來麽?

    都還是剛剛及冠的少年,得要多大的心胸才能看得這麽遠,裝得下這麽大一件事呢?也許,隻有少年人清亮、幹淨的眼眸才能撥開銀錢、人言這些紛擾,看得見這條應該走出來的路。

    這條路確實不容易。可是,他們許我跟他們一起走,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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