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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丈人有些想發脾氣,不過那男子的無論是相貌舉止,還是穿著打扮,丟在賓客中間都顯得格外耀眼,比得那些原本庸俗的家夥越發讓人看不下去了。

    “貴客可知今日薄宴為的什麽?”他決定問問。

    男子站起來,優雅一揖:“打擾,在下晉人,名光,來此並非為祈望令媛下嫁,而是想等著討我的朋友燕羽與令媛一杯喜酒,順便觀覽諸位詩才。”

    棠丈人略覺失望,但定睛看了有這位優秀朋友陪襯的燕羽,亦是人材風流,形容敦厚,不見得遜色他朋友太多呢,不免又對前日拒絕他生悔。

    好在,他堅持要把女兒配給才俊的熱情不曾熄滅,便舉起酒爵祝道:“當此佳會,遇此嘉賓,願天延我等壽命,長有歡樂之時。請各位滿飲。”

    大家連連稱是,一起喝下。

    酒一下肚,鬱閭老頭子的酒糟鼻更紅了,首先發言:“今天是個好日子,主人殷勤招待我們,我們要用美歌妙賦來回報呀!”

    他矜持地睥睨眾人,仿佛勝券在握。

    棠丈人道:“好,好!”他拈起胡須,望向窗外,正是一片濃秋景象,“那就應合著季節來吧,請各位以秋色為題,讓我有幸欣賞各位的才華。”

    主人的題目一出,賓客們立刻做苦思狀,有咬牙切齒的,有抓耳撓腮的,還有跟自己衣裳過不去,在那使勁揪扯前襟的。

    “這頭籌我占了!”逢蒙搶著奪過侍女拿著的竹籌,吟道:“適彼仲秋,鹿鳴呦呦。賓主同樂,無慮無憂。”

    吟畢,他將竹籌向十步開外的銅壺投去,可惜沒投中。

    這是流行於西周的一種遊戲,叫作“投壺”,通常在酒宴中配合著賓主之間的敬酒作詩進行,增添樂趣。

    “差矣差矣。”鬱閭搖頭晃腦,酸溜溜地說,“年輕人,這詩歌實在不怎樣啊,以此聘娶棠老的愛女,真是失禮。”

    逢蒙惱火道:“老朽,總比你行將入土之身妄想要孟棠小姐作妾要好得多!你的詩歌高明,念出來教我服氣吧?!”

    鬱閭嘴角一咧,麵皮愈加皺得像核桃:“當然。”

    他同樣取了竹籌,有板有眼地唱起來:“我登秋原,良駒在方。駒逢其主,授我以韁。我入華室,慕此美棠。娶作好婦,言笑歡暢。”

    “哈哈哈哈……”他一唱完,燕羽的朋友先放聲大笑,惹得全場一片沸騰。

    逢蒙趁機諷刺:“完啦?這就是你的大作?竟把孟棠比成馬,還指望人家嫁了你會言笑歡暢?簡直做夢!”

    鬱閭胡子一抖一抖:“你……無知!”

    “指天為證,兩位的詩歌不分伯仲,皆是在下聽過的最可笑的了。”陌生男子道,“你們還是聽聽我朋友燕羽的吧,好洗洗耳朵。”

    燕羽聞得,坐直身子,自侍女那要得一杯蜜汁滋潤嗓子,神情哀怨地緩緩誦詠:“秋色雖美,不見棣棠;青燕雖健,不見其翔。因何不見?因何不翔?棠未逢春,燕未成雙。”

    這詩鑲嵌了孟棠與他的名字,訴說著自己的愁怨,深情款款,頓時吸引了眾人。

    燕羽立起來取了一支竹籌,繼續道:“寒江寬廣,既曲且長。各隔一岸,懸心而望。無舟以渡,唯愁可常。有秋如此,歌複何傷?”

    竹籌在詩歌結尾處飛向銅壺,準確地投進壺口,贏得滿堂喝彩!

    棠丈人非常滿意,擊掌讚歎,然而回味一陣,目光觸到燕羽又打了個絆:“這歌是你作的?”

    燕羽語塞,禁不住焦急:“舅父!”

    “再作一首。”棠丈人狐疑地盯著他。

    燕羽的額頭冒出細汗。

    棠丈人哼了一聲:“果然不是。能夠作出這等精致的詩歌,豈是幾日之功?你曆來拙於此道,哪會突然擅長起來?你要怪我冤枉你的話,就再作一首!”

    燕羽張口結舌,拚命向他朋友求助。

    “的確不是他作的。”他朋友一開口就出賣了他。

    棠丈人吐出一口氣,得勝般端詳著那自稱燕羽朋友的陌生男子。

    男子迎視著他:“那又怎樣呢?各位不介意,請聽在下講個遊曆途中的小故事。”

    棠丈人敬畏又好奇地邀他講述。

    “其實是件小事。”陌生男子道,“在下經過江畔時,看到有個男子坐在礁石上哭。在下隻說是丈夫淚貴重千金,便去詢問他是否遭遇很不幸的事情,才知道他是個憔夫,向鄰居的漁人求娶女兒時,漁人索要的聘禮難住了他……”

    鬱閭不耐煩地插嘴:“想是要他很多財寶,他窮,辦不到。”

    陌生男子搖頭:“不,不是財寶,是……”

    眾人胃口被吊得足足,凝神屏息地聽。

    “是兩尾親手打的魚。”陌生男子狡黠地停了半天,才公布了出人意料的答案。

    眾人嘩然,逢蒙鄙夷地評論:“這個何等容易,還用發愁?可見是個愚人。”

    “沒錯。”陌生男子讚同,“起初我也這麽認為。可他回答我說,打魚對漁人來講,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而樵夫是以砍柴為生的,熟悉的是砍柴的技能,那麽看似容易的要求也就困難了。反過來,讓那漁人去砍柴,想必他也會發愁吧?以自身所長來衡量他人所短,實在是一種刁難。東主是如何看待的呢?”

    棠丈人沉吟片刻,以袖掩麵道:“慚愧,慚愧。”

    陌生男子展顏,恭敬地行了個禮:“還請東主成全。”

    堂上眾人被他們的隱語搞得一頭霧水,卻見棠丈人豎起拇指:“貴客,您不僅作得好詩歌,也得好計策呢,我這外甥有您當朋友,是他運氣。”

    陌生男子與剛剛的傲岸態度完全不同,溫和地道:“東主錯抬,詩歌是在下的妻子所作,計策亦是她所籌謀的。”

    說完,堂側的屏風拉開,自家女兒孟棠挽著一名清麗女子上前來:“父親,這位是風夫人,是她作了詩歌交給侍女,借送蜜汁的機會偷偷給燕羽的。”

    那女子含笑行禮:“冒昧了,東主。雖不知東主要選個什麽樣的女婿,但身為女子,總是希望有個一生都待她好的丈夫,兩情相悅總勝過煙雲富貴。東主何苦拆散一對天成佳偶?”

    棠丈人望著正四目相對的燕羽、孟棠:“罷了……有賢夫婦為媒妁,我應該能把女兒托付給他吧……”

    燕羽興奮地一躍而起,抓住舅父的手臂:“多謝!多謝!這是救了我的命了!”

    賓客們眼看大勢已成,紛紛丟了自己的那點私願,或真心或假意地圍著這舅甥加翁婿兩個祝賀。

    亂哄哄過去,棠丈人一拍大腿:“剛才的那對夫婦呢?”

    誰也不清楚。

    好象是夢中的人物,他們連影子都沒留下。

    堂外,隻有麻雀在樹上唧唧喳喳。

    “你們去了好久啊!”一回船,無虞衝到上光與臨風麵前抱怨,“我和哥哥都餓了!你們好好看,天上的星星都出來啦!”

    臨風掏出一包點心:“對不起,小無虞,來,先吃點吧!”

    無虞推開:“不要!”

    無憂從後麵拉住她,責備道:“無虞!你太沒禮貌!”

    “她搶了我的上光!”無虞辯解,“我就不喜歡她!”

    她扭來扭去,從無憂手裏滑出去,跑到後艙躲起來了。

    無憂愛憐地目送妹妹的背影遠去,回頭朝上光臨風笑道:“吃飯吧?我自己做了魚,不嫌棄的話,請嚐一嚐。”

    晚飯後,秋夜的寒氣上來了,上光吩咐點了小火盆送到艙內,同臨風、無憂閑話,說起白天的經曆,逗得無憂不時樂出聲。

    “我的計策不錯吧?”臨風頑皮地嬉笑著問上光。

    上光稱許:“替他作歌應付一時,確實不夠,讓棠丈人明白人與人的差異,燕羽今後再不必苦於作歌了。”

    臨風忽然歎息:“看他們那樣很有意思。可憐我許親時當初未能設下這麽一個賽歌會。”

    “要是賽歌,你的夫婿就肯定不是我啦。”上光學她的樣子支起下巴,“漁人,你不可以向我這樵夫要魚啊……”

    “那就……”臨風伸出手,又想到什麽,轉向無憂,“或者,該向會做魚的無憂要魚!”

    “我?”無憂嚇了一跳,“我……我也是個……樵夫……”

    三個人靜了一靜,都嗬嗬笑起來。

    “算了,算了。”上光在臨風的掌心按了一按,對無憂道,“我們兩個樵夫,隻好拿柴來充數吧……”

    他從小易那取了簫,無憂會意,也取了一張琴,兩人迎著江風吹奏。

    舟行水上,婉轉悠揚的曲子也就漾到了大江兩岸……

    熱鬧了半天,三個人的心情都很舒爽,叫來了濃酒,煨在火上又喝了一回,到半夜月亮出來的時候,已經都帶醉意。

    臨風因為病而喝得少,卻也抗不住,倒在上光膝上睡了。

    上光撫著她的頭發,與無憂絮絮地聊天。

    “我都不記得我多久沒這樣高興了……”無憂喜悅中夾雜著淡淡的淒涼,“我一直都很累,很累,很累……”

    上光理解地道:“行醫濟世,不辭勞苦,我十分佩服你。”

    無憂仰起頭:“……行醫,真的能濟世嗎?你說,世上的人們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麽?你也見識到了,天災之下,很多平民在受難,再這樣下去,饑荒和瘟疫就會出現。如果到了那個時候才來靠醫師竭盡心力地治療,何不如一開始就避免災難的發生呢?就像你們,邊走邊在不斷救助別人,但我認為,這隻能惠及你們能看到的人和地方,在其他的地方,可能有更嚴重的情形,更多的人需要搭救。所以,隻有仁義的君主,才能拯救萬民於水火吧……”

    上光注視著臨風,眸子裏閃著柔亮:“你覺得仁義的君主是怎樣的?”

    “厭惡戰爭,因為那會讓很多人流血死去;愛護百姓,勝過愛護自己的子女;珍惜人才,將他們好好供養……”

    “那麽抱歉,我已經不相信會有仁義的君主了。”

    無憂詫異:“咦?”

    “英明的君主,絕對不是你所說的這種仁義之人。”上光說,“想用這種仁義治世的君主,注定要失敗。”

    “……我不懂……”

    “你厭惡戰爭,可敵人不會,你為讓人們不必流血死去,恰給了敵人大肆侵略你疆土的良機,會使你的人民更多地白白喪命;你愛護百姓,盛過愛護子女?要是連子女都不是自己最愛,怎麽能推及到隔了血緣的百姓,這是空話;珍惜人才,好好供養?人才不是拿來豢養的禽鳥,他們要發揮能力,為國家做貢獻,君主的責任是激發他們的欲望,也限製他們的欲望,讓他們把力氣全集中在有益的事情上,而不是讓他們集中起來隻成個君主禮賢的象征,浪費糧食。”

    無憂愣愣地聽著:“……你說得很有道理。”

    “人都是在經曆中學會一些事。”上光啜一口酒,“想要憑借一個人的力量甚至是一個君主的力量去改變世局是不可能的,萬物萬事都如日月運行,有其本身興盛衰落的軌跡,人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全力去履行在自己肩上的責任。”

    無憂思考了一陣:“你的想法很奇特。男子不是都該有兼濟天下的誌向嗎?”

    “那是個太龐大的誌向。”上光否定,“國君要將眼光放到實處,作為一個兒子能孝敬父母;作為一個兄長能友愛弟弟;作為一個丈夫能保護妻子;作為一個父親能善教兒女,這樣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民眾了。”

    “……是嗎?為何你與別人的想法不同呢?你設想的這樣一位國君要被視作怯懦和沒出息。”無憂喃喃道。

    上光堅定地說:“不。相反,我認為這個決心是在人真正勇敢起來後方能下的。孝敬父母,就會連帶尊重民眾的父母;友愛弟弟,就會連帶珍惜民眾的手足;保護妻子,就會連帶保護民眾的妻子;善教兒女,就會連帶重視民眾的兒女。這樣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民眾了。……當然,每個人都不同的內心,有的追求光榮顯要,有的追求寧靜安祥,我屬於後者,所以也是從後者的角度考慮的,但無論怎樣,要坦然麵對真正的自己,才能坦然麵對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