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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以後,她想起另一件事:“樹林裏那些強盜,為何拿的是農具在行劫?況且這還是在國都近郊。”

    黑耳鼻子裏哼一聲:“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貴人家的女兒,說出這麽無知的話。人活著就得給這張嘴填吃的,沒得吃,任何事情都別提。天旱成這樣,田主反而把糧穀收得更多,催得更緊,土裏刨不到食的農民,農具沒處用,就成了凶器,從別人那搶東西糊口。”

    “……唉。”臨風重重歎息。

    “話說回來,許是你的誰哪?是你的郎君還是你的相好?”黑耳的油嘴滑舌腔調再度冒頭。

    臨風淒愴道:“他是我弟弟。”

    黑耳失望:“哦。”

    “他非常命苦。”臨風淚水潸然而下,“他先是讓他母親逼迫,做了不得已的壞事,然後……為了保護他的哥哥,為了贖罪,他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可他,注定無法留名汗青,注定要在煙塵中消失,不會有多少人能在將來記起他。他是善良的,太善良了……”

    黑耳咀嚼出不對勁:“他死啦?!”

    臨風閉一閉眼。

    “晦氣!晦氣!”黑耳吐口口水,拿破爛的草鞋揩淨,“你弄個死人來比我!啐!啐!”

    “那就不必比了,將你直接化作死人。”他背後冷不丁有人譏諷地接過話頭,一柄冰涼的短劍橫在他脖子上,“你對著我最心愛的女子做不敬的舉動,不怕我割了你這難看的耳朵?”

    臨風從正麵瞧到來替她出頭的,是在台子上起舞的彩衣男巫。

    她覺得出乎意料:“你……是誰?”

    男巫怔忡道:“你聽不出?”

    臨風一個激靈:“……你?”

    男巫塞過劍首到黑耳手中:“拿著!抓緊!別妄圖逃跑或偷襲,兩樣的下場都是死,你看著辦!”

    吩咐好了,他向臨風走來,立在她跟前,柔聲道:“取了我的麵具。”

    臨風遲疑著,揭開男巫詭異的麵具,是蘇顯……

    他比衛國那短暫的一見瘦了許多,可以說,都顯得憔悴了。

    剛這麽動念,蘇顯不由分說抱住她,俯首便是一吻。

    上天仿佛總喜歡教這種場景被關鍵的另一個當事人盡收眼底似的,上光恰恰趕到了。

    “上一次,當我在儺具下等你的時候,你走向了別人;這一次,我還是在儺具下等你,你終於走向了我……”蘇顯離開她的唇,神情淒迷,“我在台上唱自己的不幸,猜測你在千裏之外快樂到想不起我,結果你就來了,站在台下笑著看我……你說,這算不算天意?”

    上光在不遠處止住腳步。

    蘇顯憐惜地捏捏臨風的衣衫:“還好,不薄。那家夥照顧你倒算細心。……被你徹底放棄我還真是很難過呢,那家夥哪裏勝過我了?你在衛國走得毅然決然,連個回顧都不肯給我,好無情啊……”

    他語無倫次地抱怨著,卻充滿愛意。

    臨風哭了,哽咽道:“顯……,你不值得……”

    “是你不值得。”蘇顯駁回,“你挑了個腦袋比木頭還木頭的男人,他就算選到了駑馬,都不懂更換一下,硬要堅持駕禦到底,就像當初他費盡心力地去扶植那不成器的犬戎酋首……仁慈有餘,機變不足,今後他如何去麵對必須殘酷的嫡庶之爭?難道你更喜歡這樣一個男人嗎?”

    臨風不語。

    “你真可惡,連讓我輸都不告訴我理由。”蘇顯又摟住了她,“女人犯傻,是你這個模樣;男人犯傻,就是我這個模樣了。嘿,我們很相配。”

    臨風的淚珠沾濕他胸襟。

    蘇顯拍著她的脊背:“哭吧,但願你能想通,改變你的心意。那邊的傻瓜還在瞪著眼看呢。”

    臨風抬起朦朧的淚眼,望著上光。

    蘇顯輕蔑地瞥瞥他:“他果真遲鈍,目睹此狀倒無動於衷。”

    “憑你這番話,若不是臨風在,若不是話出自你口,我會用劍向你問候的。”上光開言,“我但願我不會那麽做,因為盡管你對我有極深的敵意,我也始終相信你是我的朋友。”

    蘇顯愕然。

    “朋友?”他回味著這個詞,“朋友……你不懂麽?我從來都視你作對手,從來也沒想過和你當朋友。”

    臨風道:“不,顯。莫非你沒意識到,在犬戎他身陷汙名,無人幫助的時候,你慷慨相助,毅然同行,是他一輩子都銘記的情誼?”

    “那是看在你的麵上!”蘇顯否定。

    臨風破涕為笑:“不要騙自己了,你子蘇顯是誰啊?是個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你是我們非常重要的朋友。”

    蘇顯麵色陰沉,對上光道:“別以為這麽說我就對你改變立場。”

    上光鎮定地說:“我沒對你做任何要求。我清楚你寄托於臨風的真心不亞於我,因此我理解你百般挑剔我都是為她的今後而憂慮。不錯,我是一個很固執的人,認準的路就會一步一步走下去,不會去找捷徑。……你問臨風你輸給我的原因,我可以告訴你:你愛她,你想和她每天都過得絢爛,過得精彩,要她興高采烈,所以你總千方百計將她帶向光輝奢華;我也愛她,可我想和她每天都過得安靜,過得寧淡,要她心滿意足,所以我總千方百計將她帶向她喜歡的那種恬穩日子。她願意漂泊,我就隨她漂泊;她願意停留,我就默默守護,直到我們都老了……我們勝負的關鍵就在於,臨風同我等於分在兩個身體內的一個人,她的所思所想也即是我的所思所想,而你不是,你辦不到。”

    蘇顯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

    “你憐惜她,一心要嚴嚴實實地保護著她,最好讓她粘著你,遮蔽在你的愛情當中;但她是真正在追尋的東西,你可曾思量過?……是自由,是尊嚴,是能夠不像樹藤那樣生存,你這樣對她,實際上是在逼她。”上光補充。

    “你最近變得伶牙俐齒了,或許這些話一直憋在你心底沒機會傾吐……很好很好,屢次證明我對你的觀察和評估失準。”他慢慢地走到教這一場糾合了愛恨情仇的好戲震得完全糊塗的黑耳麵前,捏住黑耳的肩膀,“你瞧夠了嗎?接下來我得贈你個懲罰,可能很輕微,也可能很嚴重,誰讓人撞上我要發脾氣的節骨眼呢……”

    臨風搶上去:“顯!不要傷害許!”

    蘇顯避開目光:“……我還沒動手。許,他的名字?”

    “臨風指的,應該是公子許。”上光端詳著黑耳,“他與公子許,很像?”

    臨風悲從中來:“是……”

    黑耳抗議:“哪來的許啊許的,我可不像死人!”

    蘇顯在記憶中搜索:“公子許?公子許……哦……”

    他輕挑眉尖,上下掃視黑耳:“有興趣當貴族沒?”

    黑耳傻眼:“嗯?”

    “有就跟著我們進宮。”蘇顯示意上光、臨風上車,“你運氣到了。”

    黑耳生生地被無形的釘子定在原地,半晌才縮回伸在外邊的舌頭,撒開腳丫一溜煙隨著車跑。

    宋王宮。

    臨風站在樓上,遠眺整座商丘城。

    為了保密,蘇顯特地選了比較偏僻的王宮一角供她和上光,以及無憂無虞暫居,沒奈何,有關他們的真實身份,臨風隻好和盤托與無憂。

    無憂著實嚇了一大跳,一連確認了好幾次方接受現實。他倍受打擊的樣子很使臨風過意不去,同時產生了疑問:即使隱瞞是個錯誤,但有必要對真相那麽頹喪嗎?

    “你們是周人的王族!”他當時幾乎端不住杯子,發起抖來,裏麵的水漾出來灑了一地,“你們不是平民!”

    好歹他也替魯公治過病,見過大場麵的,這種緊張激動的行為實在是難以解釋為害怕。

    並且他喚他們“周人”……

    事後他注意到她神色的異樣,尷尬地說明他有淮人血統,是故如此稱呼,雲雲,接著,飛快地藏到內室去說要歇息片刻。

    無論如何,這反應不尋常。

    她在這東想西想時,雲澤來報說蘇顯與上光在堂上等她商議事情,她稍微收拾,趕了過去。

    “最近我這裏,父母在忙著替我籌備迎娶齊公主的事宜,雜務多得脫不了身,原本想護送你們到胡國再返回,卻找不出空,恐怕做不到了。……我計劃了一下,不如借陳國君大婚,遍邀賓客之際,我親自去送禮致賀,順便送你們到陳國國都宛丘城吧。明天早上就出發。”蘇顯見她來了,將自己的籌謀講給她聽。

    臨風道:“顯,你要結婚了?陳國君大婚?是陳燕聯姻?”

    蘇顯這幾天都刻意回避她,就是碰了麵,眼睛也總在別處瞟:“從前我找各種借口拖著,這一向齊國派了幾批使者來征詢婚期,昨天晚上我徹底答應了。至於陳燕聯姻,是前年死了正妃的陳國君續娶才十五歲的燕國公主。”

    臨風一驚,那不是烈月嗎?

    “說起來,這位燕國公主險些要嫁給我呢。”蘇顯半是苦澀半是自嘲,“誰料一椿杖殺侍女案,害得這位公主名譽盡毀。”

    “是怎麽一回事?”臨風第三次麵對這件似乎當初很轟烈的醜聞。

    蘇顯回答:“燕國公主幼齡時即以聰穎聞達諸侯,我父母非常想求得她為媳,其他求婚者也絡繹不絕。後來她在齊國拜訪期間,聽說突然狂病發作,無故杖殺了兩名侍女,還傷及齊公主,齊國夫人不依不饒,鬧到了呂侯司寇那裏,使得這事天下皆知了。”

    臨風聯想前因後果,漸漸有了個實情的大體輪廓,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好在你父親呂侯堅持不信燕國公主會有這般惡行,從中調停剖白,將此事遮掩過去。可惜,從那之後,再沒人敢向燕國公主求婚,她最終許給了人已中年的陳國君。”蘇顯說完。

    到了這個地步,臨風恍然大悟。

    烈月之所以待她友好,待她親近,甚至不遠千裏到犬戎戰場去尋找她,要和她當朋友,都是拜這件父親扳正的冤案所賜。

    她陡地明白了烈月深藏在內心的痛苦和委屈,明白了烈月冷眼和冷語的根源,慚愧而懺悔在鎬京離別時向烈月發的那通脾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憐憫之餘,滿腔惋惜化作憤怒,當即一拍幾案:“我要去!”

    上光、蘇顯異口同聲:“去做什麽?”

    “去宛丘給烈月道歉!”臨風一甩袖子,像跟誰慪氣似的,“還要向她道喜!”

    蘇顯坐在前往宛丘城的車子內,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

    最近這段時間他越來越討厭自己。

    “你子蘇顯絕不是個拿得起放不下的人。”臨風的話他回想了一遍又一遍。

    不錯,在遇到她之前,他完全當得起這個評價。他貴胄天生,無憂無慮,什麽都不缺,所以也什麽都不想要,每天要稍稍琢磨的,隻是怎麽把日子弄得不那麽無聊,弄得有點意思些。

    於是,他調動智慧和精力,投入到穿戴裝飾、歌舞樂藝、飛鷹逐犬等一切放縱身心的事情上,把自己塑造成人們眼裏口裏風流不羈的浪子;然後他開始頻繁出訪諸國,又以敏黠和雄辯明白告訴世人:他不僅是隻懂玩耍的傻瓜。當其他國君和世子拚命以“德行”與“武威”爭取良好風評的時候,他選擇用“魅力”征服芸芸眾生。

    這個像遊戲的計劃或者像計劃的遊戲成功了。

    他作為舉世無雙的“顯君”,受到平民的尊崇和仰慕,亦受到天子的垂寵和信任,連帶著他的國家宋國也成為更被重視的所在。當誰提到宋國時,無論好壞,總會跟上一句:“那兒有顯君呢!”

    啊,多麽愜意,一個年紀不滿二十的少年,輕輕鬆鬆就擁有了別人寤寐求之而不得的東西,並且擺布它們仿佛擺布一盤贏定的棋子,隨心所欲,收放自如。他理所當然沒有拿不起的,因此同樣理所當然沒有放不下的。命運,他確信由本人的意誌來掌控。

    可惜,通常一個人太春風得意地睥睨命運時,命運就會毫不吝嗇地贈給他有力的回擊:他遇到了上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