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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寂寂無聞的上光因為一次對犬戎的顯赫戰功,猛地以閃電般的速度聲名鵲起,竟然一躍而居於“顯君”之上,做了天下聞名的“光君”了……

    雖然並非是要爭個高下,不過對於這樣突兀地遮擋在眼前的障礙,蘇顯感到惱火,認定那是個一直受他鄙視的靠殺人飲血樹立功勳的莽夫,********就飛揚跋扈,所以他要和他爭一爭。

    可經過觀察,上光的情形出乎他意料,他看到的,是位安靜到好像都恨不得自己消失似的人,待人接物禮貌而溫淡,始終與周圍保持一段距離。這種樣子可以理解為驕傲嗎?不,不對,那更像是一種內心的恐懼而造成的自我保護。

    上光既然把自己藏得這麽嚴實,要打擊他隻能從其它方麵下手了。蘇顯在這動念之間,視線便落在了光君的未婚妻——臨風身上。從此……

    車子猛烈地搖晃了一下,打斷了蘇顯的思緒。

    “小心點。”他撩起簾子,朝外囑咐,“路麵不好嗎?趕快填補,不可讓後邊的車子這樣顛簸!”

    後邊的車子,坐著臨風。

    侍從慌慌張張地跑來:“告罪了,世子。剛剛幾輛車子壞在路中間走不了,我們迫不得已稍稍避讓了一下,陷到道旁的泥坑。”

    蘇顯笑道:“你們真是糊塗了,你們的主人是世子,那幾輛車子的主人是誰?是國君嗎?是天子嗎?還教我避讓他?”

    侍從麵色赤紅,唯唯:“世子請看,著實是過不去才讓的。”

    正說著,一陣歌吹伴著笑聲喝彩聲撲麵而來。

    蘇顯辨聽片刻,直叫奇怪,索性下車一窺究竟,卻撞到那個名喚“無憂”的醫師也往熱鬧處在趕。

    “先生哪裏走?”蘇顯招呼他,他沒聽到一般,隻是向前。

    其後,上光追到,望見蘇顯:“無憂先生去哪兒?適才他大喊停車,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跟著他就清楚了。”蘇顯示意隊伍原地待命,自己同上光隨無憂前行。

    發出喝彩的人群開處,有一座土台,台上幾名裝飾新巧,姿態嫋娜的少女一麵舒展玉喉,一麵揮動絹袖,排列成花朵樣,自花心拱護出一位仙子。那仙子雪膚妙顏,豐容盛貌,烏黑的發鬟上插戴著長長的雉尾,纖細的腰肢仿佛春風中的柳條輕盈拂擺,引得台下歡聲雷動。

    仙子美眸顧盼,眼波流淌,無言時已勾魂攝魄,但她伸出皓腕,持著黃金鈴來擊響節拍,曼聲唱道:“……日出登南山兮,清揚好秋。采藤牽絲蘿兮,誰能無憂?駐足且歌舞兮,樂以解愁。須臾得暫歡兮,人生何求?”

    此音宛如百靈入林,又似新鶯出穀;此人恍若照水芙蕖,又勝朧月初梅,不要說那些早為了她久久流連的人群,就連蘇顯與上光,都被吸引住了。

    而無憂,癡癡得像中了邪,站成了木頭。

    三個人觀賞了一陣,讚歎不已。

    上光第一個醒過神:“顯,無憂先生,趕路要緊。”

    另兩個不理。

    臨風不知何時立到他們腦後:“好看吧?”

    “自然。”蘇顯隨口答著,即刻察覺到不對勁,“……勉強。”

    “別太勉強了。”臨風瞥著上光,“不介意的話,可以借我車先去宛丘。我比較著急。”

    上光微窘:“風兒。”

    臨風等了他們半天,以為是有事,結果發現他們在這陶醉於歌樂,心裏頗是不快,加上上光平日不喜此道,今日也這般表現,令她失望,也更生氣:“不打擾了,你們慢慢看!”

    她轉身,快步離開。

    蘇顯欲追,上光阻攔道:“她在火頭上,等一等吧。”

    兩人有點後悔,要拉無憂返車,無憂仍舊一動不動。

    “先生,再耽擱可變大麻煩啦!”蘇顯扯住他袖子,不客氣地直接拽走。

    “告訴我你的名字!”無憂掙紮之餘,衝台上的仙子大叫。

    仙子一愣,停了歌舞,茫然地注視他。

    “了憂。”末了,她說。

    是夜。

    “這下被楚國的舞女們害慘了。”蘇顯坐在篝火邊抱怨。

    上光心不在焉:“楚國舞女?誰?”

    “白天那些歌舞的女子哪!”蘇顯解釋,“她們的裝束是楚地的打扮。”

    沉默著的無憂冒出一大篇話:“不錯。她們的確是楚國女子,但不是舞女,是巫女,並且是楚宮中的巫女。楚地興盛巫祭,因此巫祭亦以靈驗最為有名,她們就是由於這個緣故,才被魯國君邀請去行巫娛神,幫助祛除病邪。這裏碰到她們,應當是在歸楚途中。”

    蘇顯怪異:“你怎麽了解這麽詳細?”

    “無憂先生曾參與治療過魯公。”上光說明。

    蘇顯撇嘴:“難怪!原來是情愫深結,倒帶累我們兩個遭到誤會。”

    無憂略略害羞,支吾道:“……世子,不是的……”

    “喜歡就是喜歡,有何講不出口?”蘇顯不耐,“與其對著人家大呼小叫,不如攆上去,問她要不要嫁你來得爽快!”

    “這個……”無憂咋舌。

    “魯公沸害得什麽病?四處找巫師醫師,搞得烏煙瘴氣!”蘇顯的怨憤還沒發泄完畢,轉了話題把矛頭戳向魯公沸,“我看是心病吧!弑殺了自己的親哥哥,教厲鬼糾纏啦!還有那暴虐卑鄙加惡癖的世子擢……”

    他嘮嘮叨叨,說個沒完。

    臨風端著一隻小小的幾案,在火光的暗影裏譏諷道:“喲,討論白天的美女卻扯上魯公幹嘛?這是雲澤和小易摘得的果子,說得口渴了就吃點!”

    蘇顯抗議:“天大的冤枉,當時我純粹是看歌舞;至於無憂,他是喜歡那女子;上光,可就難說。”

    上光急忙剖白:“我是對那段楚地舞曲有興趣罷了,有何難說?”

    “舞女?”蘇顯故意裝聾,“你說你對楚地舞女有興趣?嘖嘖,果然是直快的性格!”

    上光愈加急亂:“喂,你別……,我明明講的是……”

    話音未落,臨風哈哈笑出聲,差點把幾案掉在地上。

    “算了算了。”她放了幾案,坐下來,“漂亮的臉蛋人人愛看,也是常情。”

    上光、蘇顯暗鬆一口氣。

    臨風接著說:“如果下次碰到漂亮的男巫唱歌跳舞,我也一定會盡情欣賞。聽說陳國的巫祭比起楚地毫不遜色,我猜這種機會應當不少。”

    上光、蘇顯完全怔住。

    “不難。”俄頃,蘇顯嬉皮笑臉起來,“我穿上巫服給你看就是了。”

    上光拿起一個果子,投進他嘴巴:“真有這個需要的話,也不必勞動你!”

    除了無憂獨自黯然神傷,三個人這樣談談說說,胡天花地地鬧到半夜方睡。

    終於到了宛丘城。

    終於到了陳王宮。

    終於到了陳國君新夫人烈月所居的雲殿。

    越接近烈月,臨風越是緊張。

    雖然是抱著歉疚的心情來賠禮和賀喜,獲得原諒的可能性很大,不過想想烈月如今的處境,以韶華之齡嫁與半老國君做繼室,他的兒子們都比她大上許多,如此狀況對十五歲的她而言,該多麽尷尬和酸楚。

    要是再聯想一下她本該嫁的顯君,巨大的落差恐怕無人能夠甘心吧。

    “夫人到。”侍女稟告。

    臨風一眼還沒看她,先忐忑地依照覲見國君夫人的禮儀施禮。

    “這不敢當!”迎接她的是一雙熱情的手,她抬起眼,和烈月甜蜜的笑容撞個對著。

    “烈月公主?”她情不自禁地驚歎道。

    沒錯,這笑容才該屬於年輕的烈月,可之前也不曾看她這麽開心地笑過……

    烈月親昵地拉著她坐下:“到了這裏別客氣。這裏是我的家啦,你是我的好朋友,隨便怎麽都可以。”

    “我……我……”臨風嗓子眼裏的話硬給烈月陡然的轉變弄得出不來,艱難地囁嚅再三,“我是來道歉的。在鎬京那會兒,我誤會你了。”

    烈月搖頭:“先別提。我打聽到衛國發生奪嫡,想起你是隨衛世子走的,很害怕你也卷在裏麵呢。天不庇佑,你真的……看到你平安,我算是徹底放心了。你雖長我幾歲,還是個單純的人,陷在那泥坑,可吃了不少苦。”

    臨風鼻頭一酸,潸然淚下:“我那樣對你,你還……”

    烈月道:“不是這麽說的。剛剛晉、宋二位世子和我見過麵,理清了其中的原由。說起來也有我不對,未肯告訴你事情的始末,你會認為我和齊公主們一樣戲弄你的感情也無可厚非。……其實我也討厭那樣的我,懷著怨恨而封閉自己,冷嘲熱諷所有接近我的人……我原想呂侯或許已經向你講過那樁沸沸揚揚的案子了。”

    “父親極少在處案之外聊到公務的。”臨風油然升起自豪,“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

    烈月道:“是了。呂侯正是那樣正直的人。”

    “我……”臨風猶豫,“我還要向你賀喜。”

    “多謝啦。”烈月笑逐顏開,“我們……”

    沒說完,門首的侍女再報:“國君到!”

    陳國君媯瀾戎款步走了進來。

    謙謙君子。

    臨風第一眼看到他,腦子裏立時跳出這四個字。

    今年剛剛四十歲的陳國君,同臨風想象中的形象相距甚遠。他的須發烏黑,身材修長,容貌清麗,眉宇間很有一些疏朗風骨,怎麽看都和與他同齡的一些沉迷酒色、臃腫愚肥的貴族沒半點關係。

    “夫人,你找我?”他到了烈月麵前,溫柔地問。

    這種語氣和態度,讓臨風又給他重重地加了好評。

    烈月挽著他:“夫君,這位是我恩人的女兒,也是我的好友,司寇長史公主臨風。”

    陳國君殷勤行禮,複微微笑道:“榮幸了,長史公主,長久聞名,終得一見。”

    好評持續增加。

    寒暄一刻,烈月想起一事征詢丈夫:“安叔的病,不要緊吧?”

    她問完,向臨風簡單介紹了一下,安叔指的是陳國君先妃之子,按照“伯仲叔季”的序列排行第二,因前麵的哥哥吉伯幼年夭折,他就成為陳國的世子,現下正患了傷寒,受到精心治療。

    陳國君皺一皺眉,有點憂慮地道:“不大好。安叔向來體弱,還需要多加調理,病才能痊愈。”

    “今天晚上吩咐庖廚做清粥給他吃吧。”烈月想了想,“養一養胃。”

    陳國君明顯欣慰:“好,夫人費心。”

    不需要任何言語來解答先前的疑惑了。盡管這夫妻二人之間橫亙著消除不了的年齡鴻溝,但他們有商有量,和合融洽的模樣足夠證明他們是相配的。陳國君成熟體貼,烈月果斷善良,齊君夫人一場陰謀的結局倒是促成一椿美滿姻緣。想必烈月以往的懸心畏懼,在陳國君的一片柔情嗬護中煙然而滅,自然剩下的是個快樂滿足的烈月。

    “太舒服了!”臨風憑著陳王宮露台的欄杆,觀望著滿宮燈火映照天上繁星,隻覺人間仙境和諧一片,免不了心曠神怡,“我為烈月高興,我為我高興!”

    一旁默默陪伴著的雲澤道:“公主,歇息了吧,晚啦。”

    “雲澤真是個沒趣的家夥。”臨風假作訓斥,“好掃興哪!”

    雲澤低頭:“……公主,我不是故意的。”

    臨風哈哈大笑,摟住她:“雲澤,你真是傻得可愛。”

    雲澤手足無措,羞澀地道:“公主,我是奴婢,您不該這樣。”

    “咱們出生入死,曆經艱險,是‘奴婢’兩個字能代表的?”臨風道,“走,走,我們去取酒來,今天我高興得睡不成覺,我們對酌幾杯!”

    雲澤準備勸阻,見她雙瞳閃亮,兩腮紅雲,一派歡喜無限,哪裏還忍心,順從地取了酒來斟上。

    主仆兩個喝了大概三個更次,臨風醉得稀裏糊塗了,抱著雲澤的胳膊唧唧喳喳地說著不著邊際的東西,雲澤卻沒醉,任憑她靠著倚著,靜靜地傾聽。

    臨風吵得夠了,枕著她的腿躺在席上,暈乎乎地快失去意識。

    “我頭一回見你,就想,這個女孩子不是一般人哦!”雲澤以為她進到夢鄉,不料她忽然啟口,“不曉得為什麽,總覺得你不一般,對,一點也不。那些人,當時那些人在欺負你,你不反抗,都是在忍耐……你絕對能反抗的……所以,我琢磨著,雲澤是不是有什麽秘密埋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