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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光展顏:“我唐突了。你學過禮刑,豈會不知?我卻來絮叨……”
臨風道:“你錯啦,我確實不知道這徐國的來曆,你一提,我才想起父親仿佛給我講過。”
上光歉疚地說:“你想念父母了吧?全怪我一意孤行要來胡國……”
“這話難聽。”臨風坐起身,捧住他的臉,“我們在一起,永遠都不要後悔。兩個人是為了什麽要結成夫婦?可不是為的後悔呀,上光!為的是今後不管走到哪裏,不管對方變作何等模樣,不管多不幸或多幸運,都有個最貼心的人來分享、分擔!為的是守著喜歡的人過快樂日子呀,上光!”
上光笑著抓住她一隻手,在唇上吻一吻:“好神氣的公主,像個長輩似的,教訓得頭頭是道。承教啦!”
兩人唧唧咕咕、嘻嘻哈哈了半宿,方安靜睡去。
隔牆的無畏失望地離開剛剛一直趴在上麵的牆壁,走到一邊朝無憂道:“這兩個人有毛病吧?關起來還這麽歡喜?說的都是些沒緊要的淡話,無聊透頂!”
無憂不語。
無畏瞥瞥他:“王兄生我的氣?”
“不敢。”無憂木然道。
“王兄是太子,有何不敢?!”無畏驚奇地瞪大眼睛。
無憂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我還像個太子麽?”
無畏怔了一會兒:“您還是在生我氣。可您不能太仁慈,一旦走脫了他們,報信給那周天子,我們的大計就成不了!您不是很該明晰內中利害嗎?”
“仁慈是什麽?”無憂反問,“一時是號召萬民的旗號,一時又成了我的罪過。仁慈是如此滑稽的,如此能夠隨意擺弄的東西?”
無畏凝視著兄長,良久道:“王兄,你不配當太子。”
“是。”無憂如同就在等這句話出現一般,“我不配。……每次看著你們表演仁義的把戲,我都想笑。你們太累了,太累了!表麵上住著簡陋的房舍,實際在彭城正秘密興建著豪華的宮殿;表麵上吃著樸素的飯食,實際在私下享用著肥甘美酒;表麵上解救奴隸,實際那些奴隸和台下的看客都是你的家臣喬裝;表麵上是在挖渠除旱,實際是在進行著偽造天命的計劃……”
無畏臉色鐵青:“兄長你喝醉了嗎?!當著侍從們說渾話!”
無憂冷漠地背過去:“好……吧,我喝醉了。我去睡覺,我但願我一睡不醒……有父親和父親最能幹的兒子你在,不用我睜眼……”
無畏望著他的遠去的背影,招一招手。
“王子饒命哪!”眾侍從齊刷刷跪作一地,淒慘地哀號。
“誰要你們命了?”無畏重演了一遍“驚奇地瞪大眼睛”這表情,“我會叫你們選的。你們皆不會寫字,所以隻要割掉舌頭就行了……”
眾侍從涕淚橫飛:“王子!開恩!”
“要不就給你們毒藥,一飲即死!”無畏道,“這個沒甚痛楚,你們要是不要呢?”
眾侍從抖抖索索,眼睜睜看著無畏的親兵逼上來。
“仁慈是什麽?”無畏忽而粲然一笑,“仁慈是一堆篝火,不燃燒你們這些薪柴,怎麽能顯出它的明亮?安心地為仁慈貢獻自己吧!”
無憂坐在冰涼的廊道,一口一口地灌著烈酒。
“太子。”黑暗中有個甜美的嗓音招呼著他。
他渾身一顫,意識到是她。果然,回眸就看到了像是月光幻化成的仙子般的了憂。
“太子。”她蹲在他旁邊,小心地替他披上袍子,“夜露很涼,沾了會病的。”
“謝謝。”他莫名地湧起羞慚,仿佛教她覷破了自己最難看的一麵,放下酒杯,埋著頭攏了攏衣領。
了憂觀察著他的神情:“太子,您很煩惱?”
無憂在同船共舞後和當前的一段時日中,與她常常交談,有幾次還談得相當深入,最初的隔膜蕩然無存,兩人的關係更多了些默契和愛意,起碼他是這麽以為的。
因此他用最憐愛的語氣回答:“沒關係,了憂。……我說過,你不必喚我太子,直呼我的名字吧。”
了憂歪著腦袋,像可愛的小鹿,俏皮地道:“那我是叫你無憂呢,還是懷萱?”
無憂心中漾滿幸福:“隨便你,你要選哪一個?”
“我選‘無憂’。”了憂琢磨了琢磨,天真地仰頭看著他,“和我名字有相同的字,更覺得可親。”
這麽說著時,她玉筍似的胳膊繞住了他的臂膀,非常自然。
無憂但覺頭內“嗡”地一震,酥麻得快要倒下。
了憂擎起酒杯,嗅了嗅:“好濃的酒!……你這樣苦悶,讓我陪你同醉吧……”
“你別喝。”無憂奪過杯子,“會傷到你的。”
了憂黯然,緩緩道:“你隻怕傷了我,怎不知我亦怕你傷到自己……”
無憂有她這一句話,遠勝了千言萬語,頓時將一顆傷痕累累結了痂的心,毅然決然地交到她手裏。
“了憂……”他低低呼喚,“我何其有福,能得到你的愛……”
了憂倚在他肩頭,甜蜜地道:“是我的福氣。若不是您,我仍將是個巫女,在青春正盛時成為權貴們的玩物,一朝紅顏衰朽,此身就不知飄零何處了……”
無憂體味著她的無奈與辛酸,鄭重其事地道:“我娶你做我正式的妻子,你肯不肯?”
了憂先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而後兩行珠淚滴落,比含露的梨花更纖弱嫵媚。
“您記得我,我就獲得無上榮幸了。”她眉心攢著淡淡的哀愁,“我這樣的人,連您的側室也不配做,何必奢談正妻……”
“我要娶的是妻子,是我一生的伴侶。不是身份。”無憂態度強硬,“我也許會在任何事上都任憑他們做主,獨這一件,非我做主不行!”
了憂欣慰地歎息,孩子氣地勾了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
一股奇妙的香味撲入無憂的鼻子,鑽進他的意識,爬上他的整個身體。
“我醉了!”他慌忙推開她,再這麽下去,他……
“我沒醉……”了憂糯糯的唇在他腮畔若有若無地啄著,“我能向你要個誓言嗎?我們訂情的誓言?”
無憂快要融化:“……誓言?”
“做個令我自豪的丈夫。”了憂的聲音魔咒一樣在他腦海回響,“……我也給你一個我的誓言……”
她慢慢地將腰間的帶子解開……
原來她外衣裏麵什麽也沒穿……
“不……”無憂頭暈目眩,“我們還沒……”
了憂撲哧一樂:“在船上,你有剩下哪裏沒看到麽……”
她差不多是咄咄地逼來……
“我想要擁有你。”當她被終於受不了誘惑的無憂抱著時,忍不住再次哭泣,“請你讓我擁有你吧,這樣我總算是……總算是不曾白白遇到了你……”
不久以後,無憂弄懂了那是句雙關語,但此刻沉迷在“愛情”裏的他,隻當它是更銷魂的傾訴……
“受命於天!徐王代周!”一大早,“行宮”外就是一片歡騰景象,男女老幼手舞足蹈地喊著這八個字,擁著一輛火紅的車子在“行宮”前的方場上吵吵嚷嚷,“受命於天!徐王代周!”
“彤弓使者到!”火紅車子上的禦人宣布,“他帶來了徐王在為黎民挖渠除旱時掘出的寶物彤弓!這是上天在授意徐王,讓他懷著仁德之心,取代暴周,成為天下最偉大慈悲的王!”
人們狂熱地響應:“徐王!”“徐王永壽!”
在“行宮”門後聽著這一切的無畏滿意地點下頭,做個手勢要侍從們打開宮門。
“慢!”無憂領著了憂出現,“彤弓使者是父王派遣的新近很得勢的親信,理應由我這做太子的來接見吧?”
無畏的麵部肌肉僵了僵,勉強笑道:“那是自然,兄長還是太子,兄長請——”
“弟弟也還是王子,可別無視規矩。”無憂看了看珠環翠繞,不勝嬌羞的了憂,底氣十足地駁回無畏的暗中挑釁。
無畏真正驚訝地端詳著換了個人似的無憂,很快注意到了正和哥哥交換眼色的了憂。
“哼。”他如釋重負,打心底蔑視這個哥哥。原來不是換了個人,不過是要在一個新近寵幸的女人麵前爭點麵子。
他大方地退到一旁,恭敬地請無憂偕同了憂走過。
“這才是埋藏著的真實的您,我的太子。”了憂挽著無憂,鼓勵地拉緊他的袖子搖了搖。
無憂側目顧視:“至少我要履行誓言,做個令你自豪的丈夫。”
宮門開啟。
方場上的民眾一見“太子”與“王子”雙雙出來,雀躍不已,而“彤弓使者”則從火紅的車子上捧著一把朱漆大弓,肅然下車叩拜:“請太子觀覽天命!”
他準確無誤地跪在了無憂腳下。
無畏左眼皮神經質地跳了幾跳。
使者獻上大弓,隨之抬起頭,露出一張年輕的麵孔。這麵孔和俊美扯不上關係,卻出彩在炯炯雙目,精光四射,似能洞穿視線所至的一應事物,望之使人畏怯。
“小臣……”他眼睛上下掃掃無憂,又掃掃無畏,“……名喚貔貅。特代徐王來慰問太子及王子,並留此協助二位,一月後返回。在此期間,二位有何雜役,盡管差遣小臣便是。”
“啊,使者。”無畏看看還在與貔貅相互觀察的無憂,搶先道,“正巧,我們抓住了周人中的一個世子和一個公主,你去看看吧,也好給父王稟報。”
他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特地用了“我們”來混淆視聽,不惜取了哥哥的“功勞”來,好教貔貅將來向父親報告此事時,能把他放在第一立功者的層麵上。
貔貅一驚:“是。”
世界上也許有很多非常湊巧的緣分,可上光和臨風萬萬沒想到的是,竟在這麽個地方和這麽個人重逢。
從前的封父無名青年,如今的“彤弓使者貔貅”,鎮定地在一群人的圍擁中盯著他們。雙方俱保持沉默,而把詫異小心地遮掩起來。
“哦。”貔貅道,“這就是出名的‘光君’和‘長史公主’。”
“已經是我們的人質了。”無畏接上。
貔貅不置可否。
無畏覺出點異常:“使者有其他意見?”
“小臣無法讚同王子幼稚的看法。”貔貅答,“此二人幾經戰爭,屢有功勳,尤其是‘光君’,哪裏會粗疏到這樣輕易被俘的地步。何況他二人舉止安詳,小臣懷疑他們是有備而來的。”
無畏吃他一癟,駁斥不得,隻能訕訕。
但他終究不能氣平:“使者怎麽想的?難不成要放了他們?這更幼稚吧?!”
貔貅不錯眼珠地瞧著上光、臨風兩人,又道:“依小臣之見,放他們是最上之策。表麵看來困住他們是個優勢,但據他們的地位、影響以及謀略看來,這十有八九會更迅速地招致災禍。”
無畏徹底喪失拉攏他的興趣,冷冰冰地說:“使者的觀點和太子倒挺合的。”
貔貅順口應著:“小臣惶恐。”
無畏拂袖而去。
貔貅不以為意,告辭無憂退下歇息。
無憂深思地目送他,末了,要領了憂到園囿散步,驀地留神到了憂亦在目送貔貅,眸子裏滿是欽敬。
“了憂?”他有點介懷。
了憂反應很快:“這是太子的良臣,您可不要錯失時機!”
無憂苦澀地牽一牽嘴角:“我明白。”
半夜。
上光與臨風照舊怡然自得地閑談說笑,完全不把所處之地當作牢籠。一連數日這種情形,使得堅持在牆外偷聽動靜的無畏漸漸失去耐性。
前天他站了四個更次,昨天他站了三個更次,今天兩個更次沒過,他已經煩不勝煩了。
恰好一場冰涼的初冬的雨淅淅瀝瀝地降下,他以袖遮頭,一邊咒罵這鬼天氣,一邊躲上廊道,等了一會兒不見雨停,索性帶了侍從回房歇息。
這時候,上光與臨風反而安靜,兩人望著緊鎖的門,等待著什麽。
果然一刻過後,門開了。
貔貅披著蓑衣,站在門口,嚴肅地注視著他們。
“看你們的表情,早預料到我要來。”他說,然後走進來,順手闔上門,“不曾想能在這裏和你們重逢。”
上光道:“我們亦不曾想你會出現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