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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顯嬉皮笑臉:“父親,我問過醫師,您是風寒之症,三五天也就大安。不要胡思亂想。”

    宋公申囁嚅著,憂傷地注視兒子。

    宣夫人見狀,領了從人撤出屋子,留給他父子密談的空間。

    蘇顯自袖中取出太子密信:“父親,天子逗留昆侖,樂不反顧,太子決定事不宜遲,要冒險自專,出師征夷。”

    宋公申閉一下眼睛,表示他知曉:“太子是你至親,他希望你能襄助他。”

    蘇顯曲指彈了下木簡,走到火盆邊,丟進裏麵:“太子準備一方麵設計促歸天子,一方麵先調集各國軍隊,遏止徐夷的進攻

    勢頭。與徐全麵對戰和最終滅徐,必須等天子來做。”

    “這是太子的英明之處。”宋公申咳嗽幾聲,“你放手照他的安排實行。”

    蘇顯略略猶疑道:“說實話,沒有天子的詔書就下令調集各路君侯的軍隊,太子這麽做實在冒險。天子事後追究,豈不難說

    ?”

    宋公申篤定地道:“不會。天子向來愛護太子,何況太子這是出於事急,且將滅徐主戰和大功都為天子保留著,天子斷乎不

    會責怪他的。太子此番起用的新衛國君、你、晉世子是在怨聲載道的伐犬戎戰役中碩果僅存、得了佳譽的幾個,由你們出征,一

    來不會有引起各方麵太多抵觸,二來……你們……將成為下一代天子倚重的中堅力量。”

    他擰起眉頭,趕著說完。一股劇痛剛剛襲擊了他。

    “父親,我可撐不起征伐徐夷的擔子。”蘇顯收起輕佻,嚴肅地道,“天子需要您,我也是。”

    宋公申歎一口氣:“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為你和晉世子而生。它是造就你倆分別成為宋、晉兩國棟梁的契機,拚命去表現

    吧,兒子,你不會讓宋國蒙羞,隻會為它增添光彩。”

    蘇顯笑了:“哪有您這種父親,把自家兒子誇得忘乎所以。”

    “我一生最大的驕傲,便是有你作為我的繼承者。”宋公申愴然涕下,“明年我整五十歲,本計劃讓位於你,親眼看你執掌

    國政,以了夙願。誰知病勢凶猛,這半個月來毫無起色,反倒愈加沉重。……兒子,可能你父親我,活不成了……”

    蘇顯做個祈禱的手勢:“那我分我的壽命給父親您吧。父親要健康地等到我從戰場上享榮而歸。”

    宋公申對他半點都不忌諱的話無可奈何。

    “孩子,我當前的願望並非你去立戰功。”他琢磨了很久,“我想看到你成親,看到你延續宋國香煙。求上天保佑我,能目

    睹你的子嗣降生……你是不是照例要推托?齊國的使者來了一批又一批,你該收心了。”

    “嗯,收心。我即刻操辦此事,把齊公主迎到宮裏。”蘇顯幹脆利落地應承。

    宋公申反而訝異:“果真?”

    “沒錯。”蘇顯抑製不住,一邊哈哈大笑,一邊開心地拍著腿,“我該收心了!您說得太對了,我親愛的父親!”

    臨風裹著上光留下的大氅,坐在木台階上眺望籬笆外開得稀稀拉拉的桃花。

    “公主。”仍在養傷的雲澤斜在榻上,“公主,當心著涼。”

    “好。”臨風扶著門框起立,緩緩闔上門扉。

    一枝桃花顫抖著,撲簌簌散失在料峭春風中……

    盛華過後,惟餘落英。

    ……

    命運,讓人相聚;命運,又讓人分離……

    命運,讓人站在了三岔口上,奔往不同的方向……

    命運,還有什麽要他們去經曆,去承受呢?

    曲阜。魯王宮。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剛近黃昏,九瓊台上的歌聲就飄蕩起來。

    那是精選的幾十個嬌媚妖冶的歌姬齊齊用嬌嫩迷人的喉音織就的妙曲,如同一名隻披著曖昧薄紗的精靈,繚繞飄搖在整個魯

    王宮,極盡誘惑之能事,向定時敲響的刻板的鍾鼓眉目傳情,使這座古老的王宮,變得癡癡迷迷,樂而忘形……

    倉衡鹿站在繡簾外,俯首傾聽著殿內的一切。

    丹薑的笑很刺耳。

    “世子,您看那個跳舞的少年,真像玉一樣的人物!”他聽見她興奮地叫喊,“過來!你!讓世子瞧瞧!”

    魯世子似乎醉了,模糊地嚷著:“哎呀,我的好夫人,我的美人!”

    接著,好象果盤或者酒尊什麽的被碰倒了,兩夫婦拍著手嘻嘻哈哈,好不熱鬧。

    是啊,這裏又熱鬧了……

    倉衡鹿勉力克製自己想要立即離開的欲望,依舊恭順地站在門口,等候他的女神隨時會發出的召喚。

    果然,過了一會兒,丹薑想到一件事:“倉衡鹿!”

    “是。”他毫不猶豫地掀簾進殿。

    “呀,呀!”殿內的歌姬個個穿得半袒半露,不防他如此快地出現,急忙遮了酥胸,掩了櫻唇,粉麵含羞,奔走躲避不及。

    而殿心十來名束著雉羽,卻穿著小袖貼身舞衣的少年,停止了舞蹈,聚在一處,懵懂好奇地注視他。

    魯世子將臉埋進丹薑懷裏,雙目半睜半閉。丹薑眼神冷利,自高高的寶座上俯瞰眾人百態,同時一手抱著丈夫的頭,一手撫

    摩他的發,仿佛在逗弄她所豢養的溫順寵物。

    倉衡鹿猛地一股酸楚頂上心扉,雙腿一軟:“公主,不,夫人……”

    丹薑打量他,淡淡地說:“去告訴樓下候著的泉大夫,今夜世子不赴他的宴了,吩咐他趁天沒黑,早些回吧。”

    魯世子動了一動,卻被丹薑按下。

    倉衡鹿行禮:“領夫人的命。”

    魯世子睜開眼:“站住!”

    丹薑嘴角一翹:“世子,等會兒可有一班新歌舞,是妾身費了偌大力氣從各國的優伶中選出來的。您不要瞧瞧麽?”

    魯世子張著口:“真的?”

    丹薑推開他,莞爾道:“罷了,當妾身沒提過。”

    魯世子一骨碌爬起來,扯著丹薑袖子:“好夫人,你千萬別生氣,我明白你是天下第一美麗賢惠的女子,我……對你沒有絲

    毫不滿,我就是看著這條三腿狗,不由窩火。”

    丹薑不語。

    “夫人有所不知,我幼年時曾摔傷了腳,被伯父的兒子,啊,也就是前任魯國君的世子恥笑,從此最恨有人在我麵前喬模做

    樣,一瘸一拐……”魯世子毫不顧忌地講起這段往事,“嘲弄過我的,都睡在地下了,血肉模糊,不堪入目……這是他們該得的

    下場。”

    丹薑漫不經心地掃了倉衡鹿一眼,慢慢地說:“何必惹起不快。……既然他是狗,嗬退他便是了。倉衡鹿,你聽到了沒有,

    出去。”

    倉衡鹿原地站了一會兒。不是不想走,他突然發現自己挪不動步子了。她的話一字一句,清晰地鑽進他的皮膚,狠狠釘在他

    心尖上,有一種冰涼的蛇一樣的東西漸漸遊遍他的四肢百骸。

    “是。”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雙足上,驚訝於它們是怎麽動起來,帶著他邁出這酒池肉林的。

    照例地被盤問了許多世子的細節,倉衡鹿總算在暮色裏送走了表情憤憤的泉大夫。

    馬車消失在了巷道的盡頭,他卻還在茫然地注視。

    夕陽紅得血似的,讓人不安,讓人惶恐。可他像最後一次見它一樣,貪戀地盯著它,渾然不顧眸子陣陣痛楚。

    “衡鹿大人,回了。”侍從善意提醒。

    他轉過頭,滿麵落寞,莫名地朝著侍從苦笑了一下,努力地用站得酸痛的腳丈量到瓊台的路。

    侍從上前扶住他:“大人。”

    他輕輕拂開。

    侍從無奈,遞上竹杖。

    他停下,定定望著侍從,萬分認真地道:“我要自己走。我可以走。你們別管我。”

    侍從歎息,悄悄隱沒。

    倉衡鹿孤獨而倔強地舉頭望向天空,一群鴿子結隊在雲間飛過,翅膀掠過雲朵的邊緣,優雅,美麗……

    他咬住嘴唇,又開始一點一點挪動。

    快一個時辰過去,瓊台遙遙在前。

    他踉蹌著,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在台階下,隻覺得腿如枯木,坐著動彈不得。

    “衡鹿。”丹薑在他背後喚他。

    他覺得很累,不想動口,也不想動手,所以他仍然坐著,沉默著。

    丹薑下了階梯:“你這是何意?你要反抗我?”

    “小臣不敢。”他口不對心地說。

    丹薑一哂:“你忘記你許給我的誓言了?這麽快你便做不到啦,衡鹿,你以為發誓向我效忠是容易的麽?我要的不僅是你的性命,還有你的尊嚴,你的一切!你受不了了?”

    倉衡鹿矛盾地轉過臉去。

    “衡鹿,你當我是誰?我是齊國長公主,魯國未來君夫人,然而眼下我不得不做的,是沒臉沒皮地去討好我那個名義上的丈

    夫。你是誰?衡鹿,你的血統確實有高貴的一半,然而也有低賤的一半,有什麽值得驕傲,值得這樣硬氣地去維護所謂的體麵?

    ”丹薑無情地揭露他深埋的隱私,“……衡鹿,你再難過,能比我更甚嗎?”

    倉衡鹿起初攙雜著憤怒與尷尬的神色在聽到她最後一句話時徹底化為憐惜:“公主……”

    丹薑移開視線:“衡鹿,母親對我說過,人有時候得變成野獸,才能淩駕於其他人。不過,這個道理每個人都明白,因此,

    你得有更尖利的爪牙,更狠毒的心腸,才能夠取勝,否則就成為別人的口中食。”

    “夫人的話,總是對的。”倉衡鹿遲疑道。

    “你和我,都還不夠狠。”丹薑說。

    “我……”倉衡鹿欲言又止。

    “我用了整整兩個月,無日無夜,費盡心機,努力地迎合魯世子,從一個男寵手裏一點一點地奪回他,內中的艱辛羞慚,你

    一清二楚。我剛抓住了希望,這時節,你該怎麽做?你考慮過嗎?”丹薑步步近逼。

    倉衡鹿歎一口氣:“我不會在輔助公主這件事上後退。”

    丹薑瞥一瞥他:“我不需要任何保證了。你給我出個題吧,衡鹿。讓我們在解決難題的同時,在這深牆之中,站得更穩。”

    倉衡鹿安靜片刻:“一手除掉大夫泉及其黨羽,一手結交各位勳臣戚屬。”

    “好!”丹薑拊掌,“這個題出得很好!”

    “小臣的想法是……”倉衡鹿正要獻上計策,被丹薑打斷。

    “不要泄露答案,衡鹿。”她笑眯眯地道,“考考我不好麽?”

    倉衡鹿大惑不解:“小臣,是奉命來輔助公主的呀。”

    丹薑溫柔地湊近他耳邊:“我同樣有一個題目送給你,不會使你閑著的。”

    一股緊張,或者說一股甜蜜,攫住了他的心……

    晉都翼城。王宮。

    寧族有些不快地放了竹簡。他的庶弟,世子傅父——公子養在旁忙問:“君侯,出事了麽?”

    “暫停出師的準備。”寧族按著額角囑咐,“京裏由於祭公等重臣的極力阻止,太子再度發令,未得天子親命,各國不得擅

    自出師。現在,祭公已經親自往西,勸歸天子了。”

    “好迂腐的老頭兒!”公子養之子公孫良宵跽坐而起,拍著腿嚷嚷,“都到何時了,還不允許太子權變!徐人可是自塗山出

    師起,沿著淮水,過了胡國,打到巢繁一帶了,再不迎擊,陳蔡兩國將會是第一批遭殃的!接下來,宋、許……”

    公子養嗬斥道:“豎子無禮!別在君侯麵前唐突!更不得侮辱廷臣勳老!”

    良宵癟癟嘴,重新坐好。

    “你怎麽看,世子?”寧族側目上光。

    “兒臣以為,也隻好待命了。”上光答,“隻是……我們也不能完全被動。”

    良宵附和:“世子講得對!”

    大夫元幽幽插話:“世子還沒講呢……”

    上光咳嗽一聲:“根據太子上幾次書信中屢屢提到楚國的情形看來,似有設法聯楚伐徐的意圖。”

    “老臣不敬了。”司徒弦立即發言,“楚人,荊蠻耳。其先祖曾臣服武、成二王,但後來漸生詭心,多有不順,先王昭王為

    教化他們而征楚,竟被他們暗算溺死水中,是我大周未雪之恥。太子哪裏會願意聯合殺害了他祖父的楚人來伐徐呢?何況,諸侯

    多如天上繁星,還需要借助楚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