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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的真名,叫倉?”臨風仿佛陷入半夢半醒,“能入侍宮廷的大多是貴族,先生的姓氏是……?”

    “倉是我的名字。”葦巫沒選擇回避,“我的身世和我的姓氏比起來毫無光彩,不提也罷。”

    臨風道:“身世,可以講講嗎?”

    葦巫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算秘密。我的父親是貴族,母親則是郊野平民之女,嫁給父親後連名位都沒有。我十二歲時她去世了,到了

    十四歲,我父親也去世了。我沒兄弟姐妹,憑著父親的餘蔭,得以在齊宮做個衡鹿小官,後來隨長公主到了魯國。”

    臨風突然坐起身來,凝視著他,慢慢幫他揩拭眼角。

    葦巫輕輕拂去她的手:“夫人,您不必這麽關懷我的過去。事實上,我是靠不住的,我根本保護不了您了,長公主也許正在我們附近,我

    唯一能做的是拖延時間,盡量將您推到離陳公夫人更近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話,雲澤和黑耳將與她會合,告知她我們一行的特征;加上我

    故意沿著她指點的路線在前進,她起碼會拿一支人馬追過來,但願追得及時。”

    “恐怕得教你失望了。”晨曦中,丹薑踏著草葉的露水翩然而至,“衡鹿,可憐的人。”

    葦巫護著臨風:“公主……”丹薑悠然道:“你要問我怎麽處置她?當然是隆重地、謹慎地、無聲無息地送她到黃泉。”

    葦巫沉吟再三:“請公主答應,她在死之前的起居都由我照顧。”

    “她向你們施了巫術?”丹薑抓了臨風的一綹頭發使勁一扯,不防臨風抽出腰間的匕首予以回擊,她躲閃之下仍被割破了袖子,“你們全

    喜歡這樣兒的女人?”

    臨風一用力,又咳起嗽來,止也止不了,喝下的藥湯嘔了個幹淨。葦巫摟起臨風:“夫人,別亂動!”

    丹薑眉頭一挑:“……好,衡鹿,我一定成全你。”

    追!日夜兼程地追!

    烈月的腦子裏隻剩下這一個念頭。

    “麵容秀氣,腿是跛的,他帶走了公主!”“他在飯裏埋了藥,弄昏了我們!”十天前,她在房地逡巡索求臨風蹤跡期間“撿”到了雲澤

    與黑耳,兩人蓬頭垢麵對她哭訴臨風遭劫的經過。

    聽完後,她急得五內俱焚,氣得七竅生煙。

    居然是從她眼皮下走滑了那惡棍!她還傻楞楞地給人指路!

    她左思右想,認定那叫倉的家夥吃過流民的虧後不敢去鑽小道,於是分了兩小隊人馬順岔道、小徑去追,自己領了大隊人馬順大道奔趕。

    途經蔡國,她權衡片刻,還是沒留信給上光,也不停留,直朝陳國而去。她明白陳國過後,去魯的岔道更多,光是大方向來選,倉都既能

    走宋地,也能走厲地,那時便更難逮著他了!

    她先派了使者飛報夫君陳公瀾戎,搜覓可疑車馬;自己披星戴月,沒比使者慢多少,在這天正午抵達陳都宛丘城。

    陳國君瀾戎見了夫人平安歸來,喜出望外:“夫人,一路勞累了。”

    烈月準備換了車馬隨行再度上路,卻看瀾戎一襲禮服,不由怪道:“君侯去哪?”

    瀾戎嗔道:“夫人,今日是廟祭之期呀。唉,找人確是要緊,可自家祖宗也怠慢不得哪。連路過這裏的魯世子夫人都留下來參祭呢,你難

    道不去?”

    烈月恍然憶起又到了一年一度祭祀陳國宗廟的日子。

    “魯世子夫人?”但她立即敏感地剔出那個名字,“齊長公主丹薑?”

    “對。”瀾戎理一理她的亂發,細語道,“她是在送魯世子征徐的返程途中,於昨日傍晚到的國都,聽說今天廟祭,不便立刻辭去。……

    有外人在的話,你不出現不太好。如今戰事南移,我清閑下來了,這一天的祭祀完畢我馬上陪你去找呂侯公主。那時快馬堅車,賊人跑不掉的

    。”

    烈月一顆怒火熊熊之心,被他溫水般溺著,再大的火氣亦去了三分,不免依順著丈夫,應承下來。

    陳國太廟。

    瀾戎引著烈月,向列祖列宗的木製神主進獻祭品。

    他們獻過之後,輪到客人魯世子夫人丹薑獻禮。

    烈月向來厭惡齊國兩公主,看也不要看丹薑一眼,恰逢寺人向瀾戎呈上玉牒請閱,也即是陳國曆代國君族譜,她便走去與丈夫共覽。

    瀾戎接過,撫摩著兩個早夭兒子的名字傷感不已。烈月欲待安慰他,不經意間教玉牒上一行鐫文吸引了目光。

    “斑?”她說,“是誰?”

    瀾戎一看:“哦。我祖父申公薨逝後,被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叔祖皋羊篡了爵位,可沒過多久,我的父親孝公刺殺了他,奪回權力。斑是

    我叔祖的嫡長子,本有希望成為世子的,叔祖死後,他好象流亡到齊國去了。”

    烈月心驚:“他有兒子嗎?”

    “謀逆失敗並出逃的一支,是沒資格再記入玉牒的。”瀾戎說明,“即便這支有後,也沒法子自稱媯姓子孫,他們是不被承認的一族,隻

    能改名換氏存活下去。所以在這玉牒上,他們的譜係到斑為止。”

    “我父親名斑,我叫作倉。”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那句曖昧不明的話,難道意味著這一段封存的光陰想要回歸人間?

    瀾戎瞧著出神的妻子:“夫人,夫人?”

    廟外不知何時有人唱起歌來。說是唱歌,實際上與吼叫無異,沒多少工夫,人聲鼎沸,吵得儀式進行不下去。

    寺人走來解釋:“是魯世子夫人侍從中的某一位在唱。”

    丹薑慌忙出去,瀾戎、烈月亦隨出查看。

    “……今一去,居無宇,行無途……唉……”有個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癲癲狂狂繞著廟堂外的方場邊跳邊唱,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淒

    厲長號。烈月努力打量,因為太遠辨不出相貌,唯在喧嘩中零碎地聽清楚了這麽幾個字。

    丹薑麵色漲紅,朝瀾戎、烈月施禮:“奴仆無狀,攪擾神聖之地了。請容許我告辭,他日再來賠罪。”

    瀾戎大度地揮手:“魯世子夫人言重。祭祀未畢,恕我夫婦不能相送。”

    “哪裏,哪裏。”丹薑匆匆下了台階,點起儀仗,迤儷出宮。

    “奇怪。”瀾戎等她隊伍去遠,嘀咕道,“適才那癡人,為何唱的是陳國歌調?”

    烈月一把揪緊丈夫的衣襟:“啊?!”

    瀾戎解釋:“魯世子夫人的近隨,想來多半是齊魯兩地的人,但那個癡人唱的是最道地的陳國歌調,而且這歌傳聞是當初公子斑離開陳國

    時所作,悲愴至極,很在國內風行過一陣。算是我幼年往事了。”

    烈月大張著嘴巴,瞪圓眼睛。

    “天哪!”她半晌方召齊了自己的魂魄,“事態嚴重……夫君,收拾收拾,我們出發吧……”

    天亮了。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可是太陽未曾露臉。它躲在重疊的積雲後,將雲一片片染紅,紅得透明;雲層映照到大地,大地也處處紅色,紅得耀眼……

    上光獨坐在凜冽起來了的秋日晨風中,麵龐火燙,四肢冰冷,心頭空無。

    醫師們什麽也沒說,可他們的表情說明一切。

    “我也去。”孟哲羅丟下這一句,拖著傷進了大帳直到現在都沒出來。

    所以他就在帳外祈禱,在帳外等。

    是偶然?是報應?還是個避不開的詛咒?

    他曾殺了別人的父親,即使那不是故意為之;今番輪到他的父親被別人所傷,生死未卜。

    人生,真的是由無數圓圈組成的?不管怎麽去走,不管怎麽去突圍,不管怎麽去改變,都會回到原點麽?

    “光兒。”他的傅父公子養那溫暖的手掌按在他肩頭,“堅強些。”

    堅強?或許能吧。

    “我怎麽辦呢?”可是他情不自禁地說,語氣裏無力與恐懼連他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公子養好幾次要說點兒勸撫或激勵的話,可惜一開口,喉頭憋不住一陣哽咽,他隻得簡單地重複:“堅強些。”

    正在這時,孟哲羅一臉倦容地從帳內伸出頭來:“孩子,你父親醒了,他要見你。”

    上光半空漂浮的思緒終於沉降。

    父親醒了!

    醒了的意思,就是不久的將來能恢複到安然無恙!

    他仿佛渾身的枷鎖得了解脫,離弦箭一般衝進帳中。

    寧族躺著,被子遮掩了他的傷口,造成似乎他在略作小憩,隨時都能起身的假象。

    “父親!”上光撲到寧族榻前,聲聲呼喚。他沒察覺到自己滿麵是淚。

    寧族睜開雙目。

    “哎呀,你這孩子。”他掙紮著,想要挪動胳膊替兒子擦抹淚痕,“哭得不成樣兒。”

    上光捧了他的手,貼在腮畔:“若不是孩兒任性,非要等奪下聃地才回後營,父親就不會受傷!”

    寧族慈愛而悲哀地望著他:“你總要讓自己背負太多……光兒,你明白嗎,你不欠我什麽,相反,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從來都對不起你……

    ”

    上光跪在地上,低低啜泣。

    “我若死了,你便一直哭下去?”寧族道,“你十四歲從戎境歸來,就老是請求代我出征,替我上陣,你為何那麽怕我受傷?你也懂的,

    死在戰場,實際上是男子的榮耀。”

    上光勉強直起身子:“父親教訓得是。然而孩兒保不全父親,又將如何向母親和弟弟交待……”

    寧族艱難地沾下他一滴淚珠:“母親……孩子,對你而言,誰是你真正的母親?”

    上光怔在原地。

    “你清楚你的身世了,對不對?”寧族極輕地說著,每一字都耗盡心力,“你清楚你與服人並非一母所出了,對不對?”

    上光垂下眼睫,咬住嘴唇。

    “也好。”寧族看看候在帳內一角的孟哲羅,“我猶豫了太長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我觀察你的行止,猜測你的感受……想得越多,越

    開不了口……”

    “父親!”上光叫道,“父親不用說!”

    “我這一輩子……”寧族打斷他,“我這一輩子最幸福的事是遇到了仲任,她是撫養你的母親;我這一輩子最悔恨的事是遇到了昔羅,她

    是孕育你的母親;你的不幸,為我一手造成,你本來是遭到我拋棄的兒子……”

    上光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寧族拉起他:“二十二年前,仲任懷著孩子的時候,我奉天子命征討戎族,打了勝仗,贏了財物、奴隸、牛馬,也贏來了位美人,她即是

    你母親昔羅。她那麽嬌豔那麽柔順,使我忘記與仲任的盟誓,於是就有了你。”

    他說到這裏,臉色急劇轉青,孟哲羅見狀忙上前喂他藥湯。

    可上光沒能留神,他完全陷進了父親遙遠的過去……

    “昔羅是在隨我歸都的路上產下你的,而我後來才知道,在你出生前幾天,仲任為我生下的嗣子‘上光’夭折了,他隻活了五個月。”寧

    族恢複過來,強打精神,“仲任失去孩子,接著發現你們母子,她當天便病倒了,發高燒說胡話,醫師治轉她來她也拒絕進食,她一心求死啊

    ……”

    公子養一見兄長麵如死灰,霎時腿都軟了,號啕不已:“您不是醒了嗎?您不是還和光兒談過話嗎?怎麽這般模樣!”

    “騙他的。”寧族摸索到公子養的手,用力攥住,“我不想在他眼前斷氣……弟弟,我做到了,我親口說出了他的身世……”

    公子養淚眼朦朧:“兄長,您是給他出難題……”

    “接下來靠你了。”寧族連喘帶咳道,“保護他,保護新國君……”

    薄霧,蔓延於暮色中。

    “上光!”景昭率了人馬最後一遍清掃徐人丟下的營地,“上光!”

    上光是在早晨引領一群戎軍翻越了西側山崖,殺入對岸。

    具體情形他不了解,可當他趕到戰場時,徐營裏早狼狽不堪。

    他幾次從人叢中瞄得上光,又幾次失之交臂。

    “晉世子眼睛都紅啦!”“他追著徐賊,向東去了!”不斷有士兵心有餘悸地對他報告。

    所有的痕跡都顯示出上光的異常勇猛予以徐人何等沉痛的打擊。據說他無人能擋地直馳至徐王跟前,徐王猝不及防,連損了三員大將才換得攜子東竄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