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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呢?”珠薑忍不住抽噎了幾下,“你依然為了呂侯公主,不惜所有……”

    蘇顯麵無表情:“不好意思,我愛著她,一時改變不了了。這口因她而憋在胸中的悶氣,不出不行!”

    他剛說完,心髒仿佛要向他的憤懣表示附和似地,脫離規律地狂跳一小陣。他麵色微變,下意識地摸著胸膛。

    珠薑覺出不對,趕緊攙扶住他:“夫君!”

    她呆了呆:“這不是第一次了……”

    “勿要驚慌。”蘇顯掙脫她,“我讓醫師瞧過,……是與父親同樣的心疾。”

    珠薑大驚。

    “保養得宜,不會有問題。”蘇顯輕飄飄地像在講述另一個人的病,“我的祖父亦有心疾,照舊活到六十壽終;父親也能很快

    痊愈的。”

    珠薑張開嘴,悲傷地喘息。

    蘇顯捏起她的下巴:“我又令你害怕了,發誓要跟隨我的人?確實,我本人也沒料到,身為世子,我繼承到的不止是爵位呢…

    …以前我還總慶幸自己的健康……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把以前你腦中想象的完美蘇顯丟掉吧,看看我,真實的我,選擇你今後的

    路。啊,我就不提醒你,記得保住我的這項小秘密。”

    他放了她,徑自行去。

    “我不管!”珠薑一咬牙,“我選擇的是你!永遠不變的!”

    “甚好。”蘇顯頭也不回,漸行漸遠,“我不拒絕……”

    魯國。

    人的命運是可以用雙手來牢牢把握的。

    紮紮實實地走完了大半生的齊國君夫人辛姬,素來這樣堅信。

    她是個非凡的女人。其過人之處就在於,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看清楚自己是誰,而她能。

    她幾乎從小就清楚自己的位置,清楚自己的價值,清楚自己的目的,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她總有辦法將天賜的智慧與機敏,

    用到最佳去處,用到最佳程度。如果她是個男兒,那麽她的深遠眼光,加上明透心靈,足以使她成為一代賢君,彪炳史冊。

    不過,作為女子,她一樣始終成功,光輝燦爛。因為她想要的,全都圍繞在她四周:丈夫的偏寵、兒子的服從、臣子的尊敬、

    諸國的交口稱羨,分毫不缺。

    一點一點地,執掌齊國內政實權的她習慣了這種總是達成願望的生活。

    她認為世上的萬物,皆可運行在她預計的軌道上;就算一開始遊離在外,也得通過努力,扭轉回來,按到它“應該”待的地方

    。是故,她不斷地安排、安排、安排,孜孜不倦,勤勉經營,終於把一切料理得順心順意,看上去能夠坐享收獲的快樂了……

    ……

    可是人算終究不比天算。

    她萬萬也沒想到,她的長女丹薑,在鄒城雩祭後,給她送來了那樣的一封書信。

    齊宮的宮人們從沒見平素優雅穩重的辛夫人那般不顧儀態地勃然震怒過。

    暴跳如雷之後,辛夫人吩咐立即打點車駕,一路狂風似地卷到魯國。

    但是到了曲阜,踏入宮門,當著侍從們的麵見到女兒丹薑時,辛夫人又和顏悅色起來。她親切地挽著丹薑,噓寒問暖,暗地裏

    使勁拽著女兒,快步走進內室,關上室門。

    左手剛剛離開門閂,辛夫人的右手就無比迅疾地打在丹薑臂上,印下火辣辣的五指痕跡。——她雖然生氣,卻還沒喪失理智,

    刻意避開了容易被人發現痕跡的臉頰。

    丹薑不吭聲。

    “你有本事嗬……”辛夫人壓低聲音,壓不低五內燃燒的火焰,“你好有本事!你久不致訊,我以為你在魯國主持祭祀,忙於

    王事,頗有作為。哈,你這孽障,果然有番大作為!”

    丹薑坐下,注視著窗欞外敗落的梅花。

    辛夫人強行扳正她的臉:“我將倉衡鹿這個寶貝都舍給了你!你明白不明白,他是上好謀臣之選!他能輔佐你,穩穩當當地坐

    在君夫人這個位置上!你竟然殺了他,為了你愚蠢的嫉妒,殺了他!”

    丹薑看著母親:“他知道得太多。”

    “他本來就是我為你選的心腹!”辛夫人痛惜得差不多捶胸頓足,要迸出淚花了。

    這種激憤,並非出於對衡鹿的哀悼追思,而更似守財奴不見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肉疼心不疼。

    “事已成就,他的屍身我交予他養父帶走了。”丹薑無動於衷,“他一再背叛我,留之無用。”

    “哦!哦!”辛夫人拍著幾案,“一個男人,出身公室,肯拋卻尊嚴,甘心做你的媵臣!他是一輩子都不會背叛你的!相反,

    那說明他愛慕你,對你死心塌地!”

    丹薑一愣。

    辛夫人坐下,支住額角:“你逼他誘呂侯公主,本就荒謬,他中途反抗你,一定也是想為你挽回危局;你沒理解他的苦心,最終逼得他助

    你鑄就大錯,還以一死絕了晉、宋二世子的追查線索。……唉呀,倉衡鹿……他若在世,此時哪裏要我親自奔波這一回……”

    丹薑的睫毛閃了閃:“……都是往事了。”

    “好了,好了。你說得對。”辛夫人狠狠挖苦,“但你的往事,要惹起大禍啦!陳國君夫婦看來是要為呂侯公主出頭的,何況那國君夫人

    烈月與我們有隙在先,必然趁機報複;另一個宋世子蘇顯,平時就我行我素,任性慣了,這次敢殺大巫,鬧雩祭,難道還不敢去天子那鬧上一

    番?至於上光……我的弟弟、他的父親不久前去世,他身將為新任晉侯!他寵那個公主,在諸侯間聞了名的,一旦戰爭結束,他即位執掌晉國

    ,豈會教你魯國安生?!隻怕我齊國也不得太平了!!”

    “我不知道他……剛遇父喪……”丹薑閉一閉眼。

    辛夫人觀察女兒的神色:“這種時候了,你尚在憐憫他?”

    丹薑再度沉默。

    辛夫人哼了一聲:“你該遂願了。他注定這一生都忘不了你,可能連做夢也想著手刃你血祭呂侯公主。”

    丹薑木頭一般,不言不動。

    “你的聰明都藏哪啦?!”辛夫人又一次為女兒的態度火冒三丈,“你的計策呢?全使在虐殺呂侯公主上了?!你想出辦法保護自己了麽

    ?!你行事前琢磨過後路嗎?!”

    “無人確認我殺了她。”丹薑無所謂地道。

    辛夫人叉起腰,似乎烈焰灼幹了她的精神,使她變得有氣無力:“行,……有人能證明你沒殺她?”

    “隨便了。”丹薑冷漠而麻木。

    辛夫人打量著她:“……你到底想要什麽?你用這麽大的代價,想換得什麽?”

    “我要的,是讓上光也嚐嚐我所處孤獨境遇的滋味;我要的,是讓呂侯公主永遠觸不到她不配觸及的幸福。我做到了。”丹薑答,“其他

    平生我有的,皆非我所要。布置那些的人是您,該問您,到底想要什麽。”

    辛夫人原地兜了好幾個圈子。

    “罷。看起來你聽夠了我的話,也聽厭了我的話,”她踱近女兒,撩起女兒的一縷青絲,“如你所願,從今往後,我再不管你。”

    丹薑不予可否,依舊坐在那裏。光豔可鑒的烏黑長發垂到裙幅,華麗精致的裙幅則蕩漾攢聚在她腳邊,她就如同盛開的五月杜鵑,而她嬌

    豔的容貌,即是那最教人迷醉的嫵媚花蕊……

    多麽美的人……

    望著這樣的女兒,辛夫人的心不免軟下來。畢竟這個孩子,曾是她的驕傲,曾是她寄托厚望的寶玉……

    愛的憐惜既起,恨的熱潮退去。

    她攥緊拳頭,腦中的計劃愈發清晰:“含丹,你聽好。你這一步,的確走錯了!但你邁開了腳,收不回啦!索性……大踏步地走,得走得

    比別人更用力,更快!有的時候,隻要能達到目的,路錯不錯不是關鍵!同時,你記下,這是我最後一次保護你。你備了快馬輕車,同我趕路

    ,也把全部細枝末節都給我說個痛快吧!”

    蔡國。

    汝水岸畔。

    楚公孫熊渠帶著貔貅,晉公子服人帶著公孫良宵,引領一班侍從,沿著江堤散步。

    “你兄長自麟穀大勝後,仍是目不交睫,不停忙碌於整頓營務、追擊餘賊,片刻不曾休息呢。”熊渠挑起話題,“這樣身體很容易垮掉。

    ”

    服人蹙眉,傷感地道:“不錯。”

    熊渠瞄他一眼:“……總覺得你兄長過於積極,過於賣力了。他到底想要什麽?”

    “鄒城歸來後,就是這樣。”服人答,“我並不清楚,也不便發問。”

    熊渠揮袖,作不在乎狀:“啊,我們做小孩子的,不必管那麽多啦。”

    明明是個早熟的小大人,卻說這樣的話,惹得公孫良宵首先憋不住大笑,連貔貅都不禁一哂。

    “征戰結束,你我別離在即。”熊渠威嚴地掃視良宵與貔貅,拉起服人,“晉世子昔日在丹陽城為你我結下的友誼,我是不會忘的。今日

    恰逢陰雨初霽,天氣晴好,我們便換過彼此信物,正式交為朋友吧!”

    他言罷,摘下腰帶上垂掛的愛物玉劍,雙手捧遞在服人眼前。

    別說服人,良宵並貔貅均吃了一驚。

    隔了半晌,服人鄭重其事地接過,放在良宵手裏,要解自己的玉佩作為回禮。

    熊渠不接:“晉公子,我送你的,是武器;你回我的,是禮器。兩者不當,我無法接受。”

    服人為難道:“你楚國與我晉國公室規矩不同,我未到佩劍的年齡呀……”

    熊渠一指他身後侍從所攜的橫弓:“何必非劍?那個也可。”

    良宵察覺到他的真正意圖:“楚公孫見諒!橫弓乃是陽紆大巫專為公子做的,不能隨便送人。”

    熊渠望著服人。

    服人想了想,拿過橫弓,遞給熊渠。

    “你肯?”熊渠還是不接。

    “楚國弓箭,本是諸國最優。”服人說,“我發現,你注意這橫弓很久了。我不送你,你也會命令工匠根據你的記憶努力仿製,不如送你

    ,滿足你的心願。我們的結交,不隻代表我二人,也代表晉楚友好,如果能以橫弓鑒證我的誠意,我肯把它托付你。”

    熊渠這才接過弓:“……你總令我羞愧。”

    服人寬容地一笑。

    正在這時,有人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報:“公子快走!世子追敵回程途中,從車上摔下來啦!”

    服人嚇一大跳,趕忙要去。

    “喂!”熊渠叫住他。

    “嗯?”服人邊跑邊扭頭。

    “今天起,我們交成朋友,不是假的喲!”熊渠靜靜地揖手作別。一葉小舟從上流滑近江岸。

    服人頓下腳步,看看他,看看小舟。又果斷地背轉身,舉起玉劍:“知道!”

    ……

    周人們亂哄哄地擁著晉公子登車奔赴本營。空曠的岸邊,隻剩下熊渠、貔貅一行。

    “您親身來周,已使周人見識我楚國鳳凰的風采,往後不敢輕圖於楚,算是大功得成。靠著晉公子的仁厚,您避得了一回暗害不見得避得

    了第二回,尤其眼下周人能夠騰出空來關注您……該走了,我的小主人。其餘從人,亦分批悄悄撤了。”貔貅做個請的手勢。

    熊渠扯回視線,瞧見了憂作漁婦打扮,站在舟首迎接。

    “走。”他踩上小舟搭在岸上的竹篙,輕快地到了舟上。

    貔貅隨後,不慎腳底一滑,了憂“啊”了一聲,身子朝前一探,眼疾手快地抓緊貔貅的手腕。貔貅稍微愣了愣,也抓緊了她,四目相望,

    一時忘情。

    熊渠坐好:“你倆……我說過我還是個小孩子。”

    這邊兩人聞得,各自窘迫地別過臉。

    “出發!”貔貅將竹篙一點,小舟離了江岸,載著荊楚的九彩鳳凰,輕快地東下,返歸丹陽……

    “兄長!”服人撲到昏睡中的上光榻前,急得汗淚俱出,肝膽欲碎,“兄長!”

    師雍摸索著扶起他:“公子冷靜。世子是因高燒導致昏迷,墜車時有小易護住,沒有受傷。”

    沒說上兩句,帳外喧鬧,穆天子引了祭公、毛伯、景昭等一大群人,來探視這位年輕的功臣。

    服人勉強起立行禮,啜泣不止。

    毛伯班覷了一下上光的情形:“哎呀,病得很重啊。這,怎麽趕得上與天子一起還京呢?天子的車馬已經整備完畢了哪。”

    魯世子擢借機插嘴:“晉世子是太過操勞。其實有的事分給別的將領去做就行了嘛,偏偏要自己親力親為,獨攬勳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