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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光退進穀中:“不聽勸,會吃虧!”

    無畏車至穀口,叫穀內勁風撲麵灌了個嗆鼻辣,連打幾個哆嗦,有點冷靜下來。

    猶疑之際,四周光線黯淡,又一個黃昏到來了。

    身後燎起無數鬆明。

    無畏吃了一嚇,定睛細看,原來父親徐王也趕來了!

    “不好!”他對妹妹喊道,“我們欺瞞父親,私自出兵連夜追擊周人,依舊未立尺寸之功,必然要受父親懲罰!”

    無虞不想父親那麽快來到,也沒了主張:“兄長,怎麽辦?!”

    無畏牙一咬,腳一跺:“進穀!”

    穀中比想象的要平靜很多,也恐怖很多。

    兩側樹木林立,奇形怪狀,像是一個個潛伏待動的惡魔;林穀深處,傳來風的怪嘯,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兄長……”無虞瑟縮著,“還是回去吧。”

    無畏也有幾分膽寒,卻硬起頭皮:“上了路,哪能回頭!”

    “無畏!回來!”遠處,徐王憤怒地吼著。

    這起了反作用。無畏品出吼聲裏的盛怒,怎會聽話?

    走著走著,幽暗天色裏,一株大樹不偏不倚,正巧立在路中央。向著他們的一麵,和昨天見到的許多樹木一樣,被刻破樹皮,

    露著雪白的樹身,組成幾個大字。

    “看不清。”無畏眯著眼辨認了一刻,“來人,舉火!”

    部眾們點起火把,傳遞過來。

    無畏湊近大樹:“舉——火——者——死……”

    “嗖——”一支羽箭應聲釘在大樹之上。

    “瞄準!”服人顫抖著一揮令旗,“射!”

    先是一批火矢驟雨般降落,耀得穀中通明透徹。這是全麵攻擊的信號。

    登時,萬弩齊發,箭若流星,穀中徐人,亂成一片,黑暗裏惟聞鬼哭狼嚎。

    穀外徐王遙見裏麵大亂,心知中計。這個做父親的徘徊片刻,終究不顧一切,率人以盾遮護,來救子女。

    “繼續!”上光在岩上審視局麵,拍拍服人的肩。

    “換弓!”服人愈加洪亮地命令士兵,“射!”

    貔貅回首向呆呆看著服人士兵手中橫弓的熊渠道:“您該去自己位置了。”

    熊渠收回目光:“嗯!”

    “無畏!”徐王摸到兒子無畏,他似乎腳踝中箭了,“你妹妹呢?你妹妹呢?!”

    無畏呻吟著:“不……我不知道……父親,我錯了……”

    “無能的畜牲!”徐王罵道,將他丟給士兵,運回唯一一輛皮甲作帷,能防流矢的堅車,自己亂箭中找尋無虞。

    無虞躲在樹後,哭得一塌糊塗。

    徐王抱起女兒,把她藏在懷裏,奔向無畏所乘堅車。

    無畏正嚷嚷著要禦人起駕。

    徐王喝喊:“無畏!停下!”

    “不行!不行!”無畏魂魄都教亂箭射飛在九天外了,隻顧拿劍頂著禦人的脊背,“我要立即離開這兒!快跑!不然殺了你!

    ”徐王追著車子:“無畏!至少帶上你妹妹!”

    “她會妨礙我!”無畏不管,“你們會拖累我!”

    徐王怒發衝冠,目眥盡裂:“該死!你連同胞也要丟棄?!”

    無畏一激,像是瞬間回過神來,盯著車後跑著的父親:“同胞?”

    他突然大哭:“什麽同胞!不是您說過,親人,隻要成不了助力,就得除掉他們嗎!我連兄長都殺了,還要什麽同胞!”

    徐王站住。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無畏摔上帷幕,風馳電掣,出穀而去。

    “嘁!”熊渠守在穀口,眼瞅著鼻涕眼淚糊滿臉的無畏從亂軍裏脫身出來,“不是徐王!要是他,倒還是塊肥肉;這隻小蝦,

    真教我提不起興趣。看來這功勞,注定是晉公子的了。”

    貔貅提醒:“就算是小蝦,要不要殺了他?!”

    熊渠笑吟吟道:“你說呢?”

    “何必殺絕……”貔貅道,“給周人留點亂子,也是給楚人少點麻煩。”

    熊渠頷首讚許:“那麽,我們送他一送,權當盡職了。”

    君臣兩個將著楚兵,半唬半趕,縱容無畏遁走。

    徐王子無畏,最終逃進徐人老巢彭城,躲藏數月,恢複元氣。

    第二年春,他拾掇殘餘部眾,形成一股勢力,自立為王,國號“東國”,西周稱之為“東國?戎”。這個國家,在周王朝以毛

    伯為主,吳伯、呂侯為副的又三年征伐後,徹底滅亡。

    這是後話了。

    徐王坐在地上,仍摟著女兒。

    “子女之愛,真是給世上所有父母的詛咒。”他自言自語似地說完,拔下肩頭的箭鏃,對上光道,“不想我竟死於此,平生有

    多少王者意,都付諸空虛……罷了,你拿我頭去。”

    上光注視著他,緩緩啟口:“父母之愛,何嚐不是給子女的束縛。無憂投水,難道不是你這父親,迫他走的絕路麽?”

    徐王眼底泛起水光:“……或許。你同情他麽?”

    上光不言。

    徐王歎一口氣:“你與我,有殺父之仇,我被你所擒,不指望活命;我隻問你,我這女兒,兩手潔白,未曾沾染血汙,她將被

    怎樣處置?”

    “這是天子才能決斷的事。”上光答。

    徐王捧起女兒的臉:“小無虞,你聽清楚。你是要陪著父親死去,還是要留下任憑周人安排?”

    無虞哭個不了。

    “要死還是要活?!”徐王搖晃著女兒。

    無虞捂著眼睛:“我怕……”

    徐王鬆開她:“你是要活了。”

    他站起身:“傳話周天子,勿殺我女!否則我化為冤魂厲鬼,也不放過你們!”

    無虞明白父親要做什麽,趴在父親腳下,抱著他的腿:“父親!父親!”

    “不要看!”徐王推倒她,自己擎出短劍一柄,刺入心口……

    這一天,距無憂去世未到一年。

    這位譖稱為王,欲與周天子比肩的君主,死後被諡曰“偃”,亦即為後世所稱的“徐偃王”。

    ……

    上光瞧著殺父仇人的屍身慢慢冷卻。

    “服人。”過了很久,他說,“割下他的頭顱。”

    服人不能置信地看著哥哥。

    上光抽出靈光劍,送到弟弟眼下:“快。”

    無虞撲過來:“別動我父親!”

    “你隻是晉國的戰俘。從今天起,你要恢複你的原名,嬴氏寶音。”上光攥住她的手腕,“服人!”

    服人舉起靈光,一閉眼。

    “睜開眼睛!”上光嚴厲地指示,“你要記下,躺在你麵前的人,是因為倒行逆施,失敗而死,死得服氣,死得不冤。將來,

    你劍下的每一縷亡魂,都得像他一樣!”

    服人勉力答應,斬下了徐偃王的頭。

    “父親啊————!”過去的無虞、以後的寶音一聲呼喚,蕩迭山林……

    舊的輪回已經結束,新的輪回卻又開始.

    你到底想要什麽?

    這個問題總是顯得這麽好奇而無奈。

    人,再精彩的一生,在時代恒河中亦隻是瞬間的浪花。盡管如此短暫,盡管如此渺小,卻每一朵都承載著自己的夢想,或歡笑

    、或悲泣、或順從、或抗拒地隨宿命的潮流匯入蒼茫……

    可惜一朵浪花不見得能理解另一朵浪花奔跑的方向。

    所以在一些人拚命地不顧一切地為某個目標努力的時候,周圍總是會有另一些人情不自禁地問他們:你……到底要什麽?

    要什麽呢?

    該給個怎麽樣的答案?

    宋國。

    靠了寺人的扶持才勉強坐起的宋公申,從被子裏伸出瘦得如同枯枝般的手捂住心口,抬起嵌在烏青眼窩中的渾濁雙目望著兒子

    蘇顯:“我沒聽明白你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吧。”

    蘇顯做個深呼吸,盡量平靜:“飛報傳來,徐人主力已遭覆滅,一場征伐,總算完畢。孩兒計劃盡快趕往鎬京,向司寇呂侯報

    稟呂侯公主疑為丹薑所害之訊,並且等待天子歸都,求他主持公道!請父親準許……”

    宋公申低下頭,隔了好久道:“我快死了,顯兒。”

    蘇顯雙膝一軟,跪倒在父親榻邊。

    “但我相信在你回來之前,我還能活著。”宋公申突然哈哈一樂,“你若想去,就去。”

    蘇顯應聲墮淚:“……父親,您是在怪孩兒。隻要您一個字,孩兒哪也不去。”

    宋公申搖頭:“我不會阻止你。由於我的執念,已經耽誤了你;征徐到了眼下的階段,你來不及參與其中,建立戰功了。這全

    是我一心希望你在我走之前立室,害得你無法脫身的緣故。”

    “孩兒早已行了冠禮,卻未能真正擔起責任,及時履行婚約,實是孩兒的不對……”蘇顯哽咽不已。

    “你到底想要什麽?”宋公申猛地按緊兒子的肩膀,“孩子,你到底想要什麽?!”

    蘇顯盯著父親:“……”

    宋公申有點激動,嘴唇略略哆嗦:“我不願聽你說那些軟綿綿的道歉的話。那不像你。”

    他顫抖著,拿過蘇顯腦後絛子上係著的水晶珠:“你一定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你從小到大,優秀絕倫;隻有沒眼睛的人,

    才看不到你的光輝……我如此誇讚你,不是出自私心。作為父親,連我都驚訝我會擁有你來當我的後嗣。可顯兒,你從鄒城回來後

    ,憔悴到了何等模樣啊……”

    “……哼。”蘇顯幽怨地說,“全是孩兒自找的。”

    宋公申輕輕歎息:“顯兒,你向來對萬事都持遊戲之心,終於到最後還是讓我看到你肯這般認真地為一件事付出……”

    “世上最難料的,是人與人的因緣。”蘇顯長舒一口氣,“孩兒和晉世子、呂侯公主數度生死,情誼厚重,可謂至交。平民野

    人,尚可為朋友傾家棄生,孩兒……”

    宋公申咳嗽著打斷他:“我都了解。你也許對我安排給你的一切都能坦然接受,因為你原本對它們就無所需要。惟有今日的請

    求,我若拒絕,你必定會在將來遺憾。……我不想做個教你失望的父親。”

    蘇顯將臉埋在宋公申的掌心,感受著父親的溫度:“說起來,孩兒根本沒有立場替呂侯公主申辯告求。此一去,恐怕得背負上

    更多汙名了。您不擔憂這影響宋國國譽麽?”

    “不。”宋公申堅定無比,“……從前有段時間,我一直焦慮不安,翻來覆去地想,若是你無論如何都要與晉世子爭到底,我

    該怎麽辦?你卻不曾在我麵前提起半分。你還順從我的意誌,盡速迎娶來了齊公主。你是個顧大局的孩子,所以,我相信你可以妥

    善處理自己的舍與得,不致辱沒我子氏宗廟……”

    “是呀。”蘇顯粲然一笑,唇角如生蓮花,“您不教孩兒失望,孩兒也斷乎不教您失望。”

    宋公申慰貼地凝視他:“那便朝你想要的東西奔去吧……隻是你得快去快回……”

    “好。”蘇顯後退幾步,重新跪下叩首,“……孩兒辭去了。請等孩兒帶天子賜予的新正胙肉來為您祛病添壽。”

    “你要走?”蘇顯一出宋公寢殿,珠薑自門旁現身,攔住他去路,“去哪兒?”

    蘇顯瞥她一眼:“既然知道我要走,其它的內容你大概也都聽到了吧?何須多問……”

    “你到底想要什麽?”珠薑含淚道。

    又是這個問題。

    蘇顯倚著欄杆,四望宮城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你說呢?”

    珠薑伸開雙手,潔白的手中,橫著一道暗紅的傷痕:“你會為難我姐姐,也會為難你自己。我……不曉得我能為你的願望作何

    貢獻……”

    蘇顯避開目光:“與你無關,你好好待在宮裏就是了。”

    珠薑眸子內晶瑩閃爍,幾點熱熱的水珠兒烙到傷痕上:“我發過誓,要跟隨你。可惜,在鄒城我違逆了一次,這處疤跡是對我

    的懲罰。我不會阻擋你了。我隻會幫助你。……除了死去的倉衡鹿,惟有我見過呂侯公主,我和你一起去,該是有所裨益的……”

    蘇顯聞言,轉回頭仔細端詳著這張慢慢熟悉的麵龐。

    “做人,不用做得太委屈。”他說,“我不喜歡強迫別人,也不喜歡別人自己強迫自己。……即使你見過她,但無憑無據,誰

    又相信呢?或許我的頭上,要被另加一條逼迫妻子敵對親姐的罪名。你別攪進這事了,多加照顧父親,侍奉母親,才是你的本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