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字數:8039   加入書籤

A+A-




    魯世子擢補充:“對!對!我魯國更不與你們罷休!”

    衛伯景昭不待上光等開口:“難道臨風真被魯世子夫人殘害?!若是,她予我,有複國之恩,兄妹之誼,我豈與你們罷休?!”

    “一人之怨,何勞數國動武?”忠心的老臣祭公謀父旁觀半天,相當反感幾個諸侯為個公主互相攻擊,更不樂意他們以國相拚,抗聲道,

    “你們心裏,還有天子?!”

    毛伯班不鹹不淡地跟道:“照齊公夫人的說法,呂侯公主是在徐人叢中丟了的,即使諸位大動幹戈,我想公主仍是難尋蹤跡。如今徐亂剛

    平,正要修政興德,諸位不懼忤逆天子,也得考慮下屬民生計吧?”

    “齊公夫人果然疼女兒,不惜以兵脅壓。”蘇顯瞪著辛夫人,“也是。認了更沒益處,所以硬撐方為上策?”

    “宋世子,你的父親不是病得很重嘛?你連迎娶我二女兒都沒備齊禮數,卻有空閑來替呂侯公主辯白。別人都說你鍾意於她,我看也是,

    為她你父親都拋得,大巫都殺得,渾不怕損了自己壽數、名聲,不愧為風流不同眾的顯君。”辛夫人反唇相譏。

    蘇顯滿不在乎:“我不介意您的評價。我的事我自會處理。我來京中是想求天子看清楚,不管您如何掩飾,一,呂侯公主是在您女兒派去

    人跟隨後失蹤的;二,她有侍從保護都失蹤,您女兒的人卻全身而回。……魯世子夫人根本脫不了幹係。”

    “你……”辛夫人打了個結。

    “夠了。”上光放下劍,走向辛夫人,“姑母,我懂,虎豹尚有惜子情,何況是人。您似乎要全力庇護自己女兒,不過,臨風也是別人女

    兒,也有舍不下她的父母!因此,此事固然謎題重重,但設下謎題的是丹薑,她就非要給我答案不可!”

    辛夫人道:“你的父親還沒入土安葬,你不先行人子之孝,沒憑沒據,偏聽偏信,任性妄為,何以擔當一國之君?”

    那邊兀自唇槍舌劍,這邊穆天子忍到極限,忍無可忍:“幾番風波都和呂侯公主有關,到底怎麽啦!”

    毛伯班斂裳正色:“天子忘記前日太史的話了?”

    穆天子不耐煩地揮手:“誰記得!”

    “京中太史前日來報,言道近些天來天象有月侵日的趨勢,日屬陽,月屬陰,想必有女子混淆陰陽之氣,導致禍亂發生。”毛伯班煞有介

    事地說明,“或者,正應在呂侯公主這事上。”

    “哦?”穆天子對怪力亂神一向關注。

    毛伯班道:“天子冊封過呂侯公主為長史。女人是不可以冊封男子才能擔任的職務的。大約從那時候開始,陰陽平衡被天子打破了,這是

    瀆神逆天的舉動。其後徐亂,呂侯公主遭逢不測,都是天意哪。”

    穆天子不悅:“是我造成的?”

    “天子必須彌補那時的失誤,首先原諒齊公夫人闖堂和晉世子拔劍的罪。”毛伯班說,“然後,臣有一建議……莫如讓當事的魯國與晉國

    訂個約定,一段時間後,若呂侯公主無恙歸來,證明晉國冤枉了魯國,任由魯國提處罰要求;反之,呂侯公主不歸,魯國還不了自己清白,便

    答應晉國,接受任何報複。”

    “這段時間是多久?”蘇顯敏銳地抓出關鍵詞。

    “三年。”辛夫人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景昭叫道:“三年?!那麽長!”

    毛伯班平寧地注視上光:“……也對。晉侯新薨,晉世子總要為父親服大喪三年,才能行其他之事吧……天子以為如何?”

    “為了表達對誓言的誠意,我女兒女婿可用血歃誓。”辛夫人對魯世子使個眼色。

    魯世子昂然邁前:“自然!……但我要說,呂侯公主如三年內歸來,我魯國斷斷不能咽下今天這口氣!定與你晉國一戰!”

    “屆時我代晉世子奉陪!”景昭不畏。

    穆天子還在玩味:“查無可查,追無可追。……時下情形,毛伯的辦法倒不失公允。晉世子覺得呢?”

    上光不作表示,可有一滴淚滑出眼眶。

    “原來……”半晌,他淒然道,“原來小臣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歃血用的金盆已經悄悄被呈上。魯世子氣哼哼地割破手指。

    蘇顯明白:“你們!這是早設計……”

    “顯世子,你住口!”太子伊護喝止。

    穆天子不動聲色:“上光,我做主了,你快與魯世子立誓吧。”

    寺人捧著匕首,遞到上光眼下。

    上光接過。

    “對不起。”他轉向陳公瀾戎、景昭,“辜負你們了。”

    蘇顯有所感悟:“上光……”

    上光握一握蘇顯的手:“我最珍貴的朋友,謝謝你如此不辭辛勞,不懼汙穢,我欠你的,太多……”

    “……”蘇顯鬆開他,“……上光……”

    “歃血?”上光麵向穆天子,“好啊。不過……”

    他把匕首對準自己的右胸,出乎眾人意料地刺了進去!殷紅的鮮血噴濺而出,灑在穆天子座下,像是揉碎了一地仲春的桃花……

    “啊呀!”“我的天!”“快來人!”一堂諸侯叫的叫,跑的跑,手忙腳亂,驚慌失措。

    景昭摟起快倒下的上光,望著自己教血染紅的掌紋,哭道:“你有病未愈,這又何苦!”

    “指天發誓,歃血為盟。”上光氣息微弱,話卻堅決,“臨風生死一日不明,孰冤孰罪一日難定;三年後,縱然傾國之力,也要取惡人頭

    顱!而我,將永生不入鎬京!”

    言畢,擺脫景昭,踩著自己的血跡,踩著青陽堂斜照的霞光,融入迷蒙暮色……

    心懷清正,以為天下皆明;身賦猛毅,以為天下皆勇;不諳世道,明暗並行;不謀人心,善惡共存。

    從前種種少年的理想與意氣,在現實麵前是一場浮夢;要做強大到能真正守護住自己誓言的人,必須從腳下開始……

    穆天子二十年新正,晉世子上光出鎬京。

    他在汗青留下的記載,也快要到盡頭……

    驪山。

    雨又下起來了。很大的雨。

    它狂暴而憤怒地從天空的陰霾中呼嘯傾瀉而下,毫不留情地洗刷世間的一切,無論潔淨還是汙穢。

    宗周附近的華山在這場說不清預兆著什麽的雨中被衝塌一角,奔湧的泥石流沿黃色的山脊滑下,擋住了進出鎬京的必經之路。

    晉世子滿載著悲傷的隊伍出奔受阻,隻好駐紮在這座王都附近的古老山麓。然而,隊伍的主人拒絕進入天子特別吩咐提供的行宮住宿,堅

    持一邊指揮士兵們挖土開路,一邊在雨地裏露營。

    諸侯前來慰問的使者絡繹不絕。除了仇敵,無論是朋友還是無關痛癢的人,在這一刻好象都樂意成為周晉和解的橋梁,為達成目的,趨之

    若騖。

    “不要倔強啦,晉世子,先順從天子的決定,再作計較啊!”“也許是場誤會,難道晉、魯兩國不能再好好商量下?同姓之國嘛!”“天

    子不曾對你忤逆的行為發怒,反而加倍恩賞,實在萬幸!萬幸!”“司寇呂侯都沒表態呢,晉世子切勿操之過急!”……

    大多數諸侯意見如上。但也有不同的聲音。

    “據太子的暗示,天子早存意圖,此事另有淵源。你若有心,約我見麵詳談。”這是宋世子蘇顯的送書。

    “不會放過那些惡人的!……讓我來探探司寇的意向。”這是衛伯景昭的傳訊。

    “傷處要緊否?特奉上醫師及創藥,請安心調養。”這是陳公瀾戎、烈月夫婦的問候。

    可惜,當一個人深深地,深深地將自己鎖閉起來的時候,任何話語都是無效的。

    所以,它們全被晉世子上光隔離在距他很遙遠的地方。他要安靜,絕對的安靜,最好能一直安靜的安靜。

    “對不起,世子無法起身接見。多謝貴國君侯好意。”緊隨他左右的大夫元與公孫良宵隻得輪番對來使們答辭,接他們興衝衝而來,送他

    們心怏怏而返。

    就這麽,雨下到第四天,車馬稀了,漸漸的,真正安靜下來。

    可是,這天傍晚,還是有一輛小小的馬車,歪歪斜斜地在泥濘中扭著,吃力地來到晉世子帳前。

    良宵、大夫元打量了一陣,分辨不清來者為哪家諸侯臣宰,隻好先禮貌地趨步迎接。

    “呃……”大夫元遲疑地開口,打算吐出那一串幾天來講得爛熟的客套話。

    簾子一揭。

    “煩請通報,司寇呂侯探望晉世子。”

    臨風長得真像她的父親。

    這是再次看到司寇呂侯後,第一個跳入上光腦內的念頭。從前的幾度拜訪,並沒令他深刻地意識到父女倆的相似,如今,他但覺自己裏麵

    還有一個自己,在朝他喊:“是了,這是她的父親,生育撫養了你最愛的人的父親!”

    同時,眼前站立的呂侯,像是在他混亂蕪雜的心頭燃起了一簇火。多日的渾迷悵惘,他曾發現自己居然想不出所有親近的人的樣貌,尤其

    是臨風。現在看來,這完全是多餘的擔憂。一旦目觸到她父親的容顏,瞬間,隻須電光火石的瞬間,他重憶起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以及

    她的每一個不經意的表情……

    原來,她並未遠去,不過是暫時躲在了他心的深處……

    他不顧傷勢,硬撐著要下地行翁婿之禮。

    司寇呂侯沒有流露任何表情:“不必。……你我,是陌路人。”

    上光驚愕地抬起頭。

    “你知道嗎?”呂侯緩緩坐下,“有的事情,是一開始就注定結局;有的事情,則是還沒開始就注定結局。這次你為我女兒奔波一場,最

    終落得個空,就是第二種情況。”

    上光示意良宵、大夫元及小易出去。

    呂侯冷然一笑:“光君哪,說實話,我很後悔。我後悔當初與你的父親訂下子女的婚姻,結果……”

    “我沒能妥善保護臨風……”上光咬住嘴唇,半晌屈辱地說。

    “不對。”呂侯揮手,帶著奇怪的豪氣和灑脫,“我不是怪你。你盡力了,我看得到。我是愧疚當初自己不作思量,以小國結緣大國,造

    成今天的不幸。……我呂國,一非天子同宗,二非大國強邦,卻要與出身天子同宗至親的晉國聯姻,果然是太勉強了……”

    上光道:“您……”

    呂侯打斷他:“因此!因此,我沒足夠的能力對抗齊魯兩國和他們背後的勢力,從而保護我的孩子。你得明白,即使是你,也做不到。你

    太年輕,不懂得朝堂的權力變幻和戰場的格局迭生是不同的。你的姑母辛夫人,幾乎耗盡了全部心機,動用了全部力量謀算這件事。可能你沒

    聽說,就在定下鄒城雩祭的前一個月,天子允準將嫡出王姬下嫁齊世子。”

    王姬,即為天子的親生女兒;嫡出王姬,生母為天子正配王後,更是身份尊貴,地位崇高。諸侯若娶到嫡出王姬,乃是榮彩無雙的大喜,

    這意味著在他背後,崛起了一座新的穩妥的靠山。

    上光如夢初醒。

    呂侯歎一口氣:“這個消息,還沒公布天下;但這層關係,成為辛夫人最有力的武器。而且,她速度很快。在我從陳公夫婦那裏得到噩耗

    時,她已經入京了。聽說毛伯的府邸被她拜訪過多次。相信毛伯的家臣不難把齊公夫人的厚意與願望捎給尚在歸途中的主人。”

    “既然您清楚……”上光感到沉痛,脫口道,“您為何不出麵……”

    “是啊。我為何不出麵……”呂侯閉一閉眼,“後來別人告訴我,你在青陽堂向你姑母說過一句話。你說,臨風也是別人女兒,也有舍不

    下她的父母。沒錯,你能理解做父母的心情,我非常欣慰。可我還得求你理解,我不僅有臨風一個孩子,我還有個兒子,他沒什麽本事,和在

    主陣往無不勝的你不一樣,他在征徐偏陣輸了一場又一場。要不是你們在主陣牽製徐人,說不定他將呂國都得陷落在徐人手中。”

    確實,上光當時在營內,亦隱約聽聞呂世子朱於呂申兩地攔截徐人支流的戰役中連連敗績,但他忙於實施自己的計劃,沒能多加留神。

    呂侯停頓了很久:“……毛伯給我傳話,若是我對臨風的事保持冷靜,不擾亂天子的情緒,那麽我的兒子,便能免於天子的嚴苛懲罰。”

    “嗬。”上光難以置信又不得不信地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