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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人們從四麵八方趕來撲熄熊熊的火焰時,司寇呂侯花費了十四年收集編著的刑書早毀之大半。

    更奇異的是,整座司寇宅邸人去院空。

    根據鎬京都門守衛的報告,當天傍晚有些貌似商隊的車輛出了王都,直奔東方而去……

    聽說,得到消息的穆天子許久沒有出聲。

    其後,關於這場火災,任何人都沒有出聲。

    “大約是雷擊引起的火星。”最終,穆天子定論,“天災難免,燒了就燒了……司寇久未返國,讓他去吧……派使者把殘書帶給他,多加

    撫慰,讓他留在呂地,重新補綴……”

    這個定論未激起反對。

    無人膽敢站到發了狠的父母的對立麵去。

    ……

    “接下來,開始找我們的女兒了,夫人。”走在歸國的途中,呂侯對妻子說。

    “一定找得到她!”做母親的雙目發亮。

    呂侯摟住妻子的肩膀,出乎意料地吻了吻妻子的額頭。

    風兒,你在哪裏呢?別害怕,父親和母親來找你了。別害怕……

    兩天後。晉世子上光過桃林塞,陽紆大巫已去。

    五天後。晉世子上光駐北虢,呂侯夫婦已去。

    為了親人,毅然轉身踏上歸程;

    為了親人,毅然焚毀多年辛苦結晶;

    盡管有人父子相殘,同室操戈;卻也有人舐犢情深,血緣難了。

    二十天後,晉世子上光攜公子服人,終於回歸晉國……

    穆王二十年仲春。

    繁花似錦的晉都翼城迎回了新國君,古老幽深的晉國宮城迎回了新主人,悲傷無助的母親迎回了兒子,紛亂不安的臣子迎回了首領。

    晉世子上光微笑著從夾道歡迎的人群中經過,駐馬都門,首先來到身著喪服的仲任麵前,握著母親冰涼的手,暖了母親冰涼的心。

    接著,他對傅父公子養與舅父司徒弦分別頷首示意。

    然後,他向著聚集在都門的民眾揮袖。

    “不必擔心,一切有我。”這是他帶給晉國百姓的第一句話。簡單,沉重。

    彼時正值黃昏,金烏西落,玉兔東升。日與月,神奇地出現在同一片天空。

    這預示著光君將為晉國帶來無上的光明麽?

    人上之人,光華萬丈。

    人們盡情歡呼,手舞足蹈,慶賀這個時刻。

    ……他們不會注意到,新君的笑容內,有隱藏的淚影;新君的衣衫下,有未愈的傷痕;新君的心底裏,全是血……

    他們沒有義務注意,也沒有必要。他們背負著自己的生活已經夠辛苦了,現在,是時候要讓他們擺脫戰爭遺患,重新品嚐和平安樂的滋味

    了。

    他們的新君,注視著他們,發下誓願。

    舊的時代枯萎,新的時代萌芽。

    這個位於黃河與汾水懷抱中的國家,準備喘口氣,開始努力往前跑了……

    三月,晉國新君上光奉著母親仲任,率宗親、職官及宮眷,扶送父親寧族的棺柩前往晉國曆代國君埋骨之處——曲沃,進行安葬慰靈儀式

    ,並以孝子能盡的最重禮節,結廬墓旁,幾近絕粒地守喪足足一月。

    四月,晉國新君上光返歸翼城,正式即位。

    此後,他的每一天都忙碌起來,包括:風雨無阻地舉行定期朝會、按照時節主持各項祭祀、勵兵秣馬加強軍備、微服巡查鄉間民情,這些

    事務他差不多無一例外地命令弟弟公子服人全程陪隨;而當他略一有空時,會召集臣子們一起狩獵或辦絲竹之聚,但這兩項活動他通常並不親

    自參與,隻是笑顧眾人爭鋒,淡然置身事外。

    他看起來過得非常充實。

    至少看起來是這麽一回事。

    充實又規律的日子,慢慢凝結,一不小心,就變成掛在枯樹上的琥珀,一整塊地掉下來,苦澀而無奈地掩進泥土……

    兩年,是一段多長的光陰?

    它飛逝如高天流嵐,又隱沒似白駒過隙,倏忽間,未來化為了曾經……

    然而在這有限的時光裏,生命的消亡與新生,卻在不斷上演:

    穆王二十年秋,魯公沸病死,魯世子擢升任國君,立丹薑為正夫人,久而無嗣;無奈的丹薑夫人不斷給新君進禦美人,可依舊無嗣至今;

    穆王二十年冬,衛伯景昭迎娶呂國宗女作元妃,稱“少薑”,逾一年,生子名“念”;

    穆王二十一年夏,纏綿病榻數載的宋公申薨故,諡號“丁”,其子蘇顯即位為君;同時,立珠薑為正夫人;

    穆王二十二年春,陳公夫人烈月順利為夫君產下一子,名“寧”,甫一滿月即冊立為世子;

    就這麽,過去略顯寂寞的各處宮室,都因為悲傷與快樂的交替,生出了絲絲活氣,顯得生機勃然。但是,歲月那輕快的車輪,一旦到得晉

    國宮城,便再駛不動了。

    像一麵平靜的、沉默的、深邃的湖,不管日子們喧鬧、叫嚷、哈哈大笑還是手舞足蹈,都被一個接一個地投進湖水,掙紮也來不及掙紮,

    就沉入無底的黑暗與寂寥……

    不過,有些變化,是什麽都阻擋不了的。

    失去了父親與故國的小女孩無虞,沐浴著晉國宮城的溫暖陽光和輕柔雨露,逐漸長成了十四歲的少女,她現在的名字,叫作寶音。

    沒人會直呼她的名字。盡管她是作為俘虜來到異鄉,卻有著極好的運氣:一進晉宮,即為新晉侯上光之母仲任相中,收於身邊,幫助照顧

    住在蘭堂的公子淨。仲任憐惜她姿容可愛,身世飄零,又兼自己不曾有女,於是,對她倍加疼寵,十分嗬護。所以,更多的侍從宮女明裏暗中

    ,皆以更尊重的態度對待她,仿佛她是個公主。

    她可以在苑囿自由地玩賞林木花草,可以在禁闈隨意地出入奔跑,可以在天氣好的時候跟著公子服人狩獵,可以在陰天下雨時坐在仲任膝

    下閑聊;她甚至還和上光的養子,現今五歲的公子淨玩得很好……連她自己都奇怪,為何在這種境遇下,還能過得比以前當真正的公主時還要

    愜意……

    對她來說,晉宮如同第二個家,她慢慢地熟悉了它的每一處地方,隻有一座宮殿,從未向她展示過真麵目。而這座宮殿,正是她心目中的

    太陽——上光的寢所,“鏡殿”。

    鏡殿,素雅古樸,因其三麵環水,遠觀恍若建於池水中央,軒台水影上下倒映,宛若佳人臨鏡,是故得名。

    它原非上光所居,僅僅是供用夏季取涼的場所。可是,自從上光歸國,就從以前的寢殿搬出,選擇了幽靜偏僻的鏡殿,默默地住在裏麵。

    的確是默默。這座宮殿及周圍從不聞歌吹,不聞笑語,隻是春來默默地飄滿一殿柳絮;夏來默默地盛開半池蓮花;秋來默默地飛起漫天楓

    葉;冬來默默地積下幾階霜雪……唯有燭火夜裏明,白晝熄,表示它的主人棲息在內。

    不管是個何等模樣的地方,隻要它屬於自己向往的那個人,它也就是自己向往的地方。

    因此,寶音總想找個機會溜進去瞧瞧。

    可惜,鏡殿不允擅入,除了公子服人、戎族侍從易斯哈,其餘侍奉君侯的寺人、侍從、武士也隻能在外殿止步,而侍女,則到得廊下已是

    極限了。

    上光似乎有意營造出了一個孤獨的空間,便於把私下的他鎖閉深藏。

    但是,這更勾起了少女的好奇。冒險勢在必行。

    “貓跑進去了,你們沒看見嗎?”某個傍晚,她朝看守鏡殿的武士們說謊,“是君夫人心愛的貓。”

    在這個沒有新任君夫人的宮城中,提起“君夫人”三字,依然是代表母夫人仲任。

    “沒有國君準許,任何人不得進入!”武士們冷著麵孔,並不通融。

    寶音作色:“我可不好對君夫人轉達這句話哪!”

    武士們重申了一遍禁令,完全不為所動。

    “別為難他們了。兄長的禁令,絕對不會為一隻貓破壞,即使是母親的貓。”遠處,公子服人款款行來。

    這一年,公子服人已滿十五,儀容出眾,風姿翩然,漸有乃兄之影。

    寶音見了服人,暗自慶幸,做出欲哭的樣子:“可……那隻貓是我偷偷抱出來玩的……”

    服人笑道:“行了。鏡殿看守嚴密,連隻小鳥都飛不進去,何況貓兒。……你是不是想看看神秘的鏡殿到底有多神秘?不妨直說。”

    “啊,公子引我開開眼吧!”寶音演戲不成,索性撒嬌。服人是個好脾氣的人,她明白。

    服人想了想:“也罷,今天兄長恰好出巡未歸,我恰好來送書簡,你恰好遇到我……算了,我成全你。”

    寶音樂得一蹦三尺高,拚命點頭,跟在服人身後,一步一停地走進鏡殿。

    “你看,還不是普通的擺設?”服人指點著殿內的屏風、座席、銅燈等物,“我不知道大家幹嘛這麽熱衷於談論鏡殿。兄長隻是需要安靜

    ,才設了禁令而已。”

    寶音的視線集中到案幾內一幅攤開的帛書上,帛書用朱紅的字寫著一首詩。

    “伊人將行,我心多憂……”她念出聲。

    服人踱過來,搖頭歎息:“這是我兄長寫給嫂嫂的贈別詩。不是原書,原書在我嫂嫂那裏,那可是份……血書……”

    寶音心頭一緊。

    “嗬,也不曉得鄒城的那事以後,你嫂嫂究竟還在不在世呢……”她按住胸膛,腦內回想起當年被自己扔進水中的藥丸……

    服人黯然:“……兄長常常外出巡視或出訪,也有尋找嫂嫂的意圖。然而,三年之期已過兩年有餘,我猜……我但願蒼天有靈,體諒兄長

    的癡情,還他妻子。”

    寶音脫口而出:“有什麽好?三年內她若回來,就算她確實被魯君夫人殘害過,魯國一定會說那是編造,絕不承認,並且趁機犯晉;三年

    內她若不回,晉國則一定伐魯。她要惹起戰爭的。為一個人賠上許多無辜的性命,值得嗎?”

    “你的話使我很不高興。”服人感到不快,“她不僅是我兄長的妻子,更是晉國的君夫人。一國夫人若死於他國謀害,是極傷尊嚴的,此

    仇不報,難再在諸國中抬頭!”

    寶音冷笑:“你們兄弟還害死了我的父親……”

    “算起來,我們父親的傷重不治又是誰害的?”服人嚴肅地糾正,“這些恩仇既已過去,無須總提。但我得講,你父親的死,是緣於他的

    作亂,我兄長與我,絕非出自私仇而殺他。”

    寶音撇撇嘴角,下意識地拿起案旁玉架上的紫竹簫把玩摩挲。

    服人阻止她:“我要是你,就不碰它。它是我嫂嫂製送予兄長的,是寶貝。”

    寶音怏怏地放下紫竹簫:“……所有的東西怎麽都和呂侯公主有關?仿佛她住在這裏一般……陰森森的,好可怕……”

    “是你自己要進來的。”服人嗔怪地說,“何況我不覺得可怕。”

    他向往地凝視著帛書:“一心一意去愛慕一個人,一定是件很需要勇氣和毅力的事,也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

    “君侯才二十五歲啊。”寶音環顧四周,發現重重幔帳下隱藏著整潔而空蕩的床榻,不禁出神,“他又不是石頭,總有一天,會再度情動

    吧?”

    “這便是屬於兄長的抉擇了。”服人回答。

    末了,他說:“不過,我嫂嫂能詩善***習禮刑,豈是一般女子可比。否則,哪得我兄長情鍾如是?唉……”

    寶音打斷:“烏雲還有散開的一天呢,一個人哪能一輩子都沉浸在悲傷裏?你等著看!”

    為什麽要說出那樣的話呢?

    寶音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坐起身,看見月光像水一樣層層蕩漾,從榻下浸潤上來,將一應物什溶在柔美的銀色中……

    這種夜晚總是適合想心事。

    寶音決定不辜負這片月色,起身走到露台,沐浴著徐徐夜風,好好想一想自己日益增多的心事。

    等著看,教別人等著看什麽?

    沒錯,她還是喜歡上光,如同以前;或者說,比以前更喜歡了。喜歡到一聽他的名字,胸口會微微作痛;一覷到他的身影,麵孔會燒得通

    紅。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她的仇人,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可是,她對他卻恨不起來,相反,回思過往,她認為父親確實犯了大錯,並且真

    正地死於這個錯誤。他們的種種較量及最終勝負,隻是一場戰爭正常的開始與結束。他是堂堂正正地戰勝了她的父親,讓她的父親同樣堂堂正

    正地死在了戰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