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字數:8061   加入書籤

A+A-


    “就算君侯礙於事實無法偏袒狐姬氏,我想,狐姬氏嚷上一嚷,攪上一攪,軟硬兼施,君侯看在同宗情麵,誰是誰非也說不準。”南翁點

    明。

    大夫廣暗地裏細細一品:“宣方之會要是同二戎來晉撞了期,狐姬氏再吵個不休,那真有趣了。”

    南翁拍手:“可不有趣嘛。……你剛剛說,接待、調和二戎是公子養負責?何不一舉兩得?”

    大夫廣興致濃厚:“外祖請講!”

    “你偷偷派個人,在公子養接到狐姬氏後給狐主獻上我們商議的計策,狐主到時候做下事,一則對他自己有利,二則事後可將未能安撫好

    狐姬氏的責任推給公子養……”南翁和盤托出。

    “妙啊!”大夫廣叫道,“高妙無比!”

    他湊近南翁:“還是外祖最疼我,還是外祖最聰明,咱們家這口氣,能夠出得爽快又不留痕跡啦!”

    南翁愛撫著外孫的肩膀:“不疼你疼誰,你可肩負了懷、任兩個家族的希望呀……”

    “哈哈哈哈……”大夫廣驕傲地放聲大笑。

    五天後。

    秋風甚急。

    如蹲伏著的巨蟾般的岩石上,宋國君蘇顯正佇立其上,目送河水,也就是後世所稱的黃河,浩浩湯湯向東奔湧而去。

    他沒有像幾百年後的某位夫子那樣,麵對浩淼流川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他隻是靜靜地看。

    已經沒太多暖意的陽光照著他的黑發,黑眼,黑衣,以及他腦後黑絲絛係墜著的黑曜石珠子。一襲黑色的他,對比著明黃的岸與潮,仿佛

    一幅淒壯的,卻無人能夠描繪的畫;又仿佛一首凝重的,卻無人可以解讀的詩。

    “兄長不合站在這地方。”他的庶弟公子熙走來勸他,“兄長的身體並不好,旅途中沾染了寒氣可不得了。”

    蘇顯閉起雙目,右手在左手背上敲擊著節奏。

    公子熙自作主張地取了裘皮大氅,要替他覆在肩上。

    “司馬,我不曾吩咐你這麽做。”蘇顯一個轉身,微笑著注視公子熙,口裏叫出這位庶弟新升的官職,不怒自威。

    像是觸到了冰冷的劍鋒一般,公子熙條件反射地退後幾步,手腕一抖,竟將大氅震落在地,唯唯諾諾道:“兄長說的是,說的是。”

    蘇顯俯身拾起大氅,輕輕搭在臂彎內:“熙,過了這條河,就快到晉國的疆域。你來猜猜,光君名為約會敘舊,實際上要拿來招待我們的

    ,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公子熙清清喉嚨,低眉順眼:“觀那晉使公孫良宵顏色,喜中帶憂;聽其言語,意指不明。恐怕此行吉凶參半,兄長須務必小心才是。”

    “……你說得對。”蘇顯良久道,“你考慮得很周到。不過,講這些有什麽用呢?我終究來了。”

    公子熙默然。

    蘇顯凝望著腳下的飛珠濺玉,幽幽吐露:“世人盛傳光君複娶於呂國的,是尚在人間的長史公主……唉,怪隻怪當初和他二人有個‘朋友

    ’之稱,不得已又要跟自己過不去啦。”

    “兄長高義!”公子熙拜伏讚揚。

    蘇顯斜顧公子熙彎曲的脊背,目光飄飄悠悠地越過庶弟,落在遠處駛來的一列車馬上。

    “嗬。”仿佛一陣好風,瞬間吹散了顯君麵龐上彌漫的陰霾,他的眸中閃出了明媚的光,他的唇角綻開了燦爛的花,他跳下岩石,伸展了

    兩臂,毫不猶豫地,把從車中下來第一個迎向他的人摟在懷裏,“真的是你!久違了,臨風……”

    四周嘩然,尾隨兄嫂儀駕來為宋公接風的服人更是瞠目結舌。

    臨風不禁哽咽:“久違了,顯!”

    兩人分了開來,相對無言,隻是垂淚。

    上光稍等了他們片刻:“對你一點都不能放鬆警惕呢,我的摯友。”

    “敵人,是敵人!”蘇顯抬起眼望著這一對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的好友,重重強調,“我從沒說要放棄。”

    幾句玩笑,一刹那把前塵往事浮光掠影,盡數從眼前飛馳而過。

    光顯二君與長史公主,暌違三年,再度聚首,今日如昔。

    “好,歡迎你,我的敵人。”上光說著,抱過極兒讓他看。

    蘇顯接在手裏:“喲,是小木頭嗎?”

    他捏捏極兒粉團兒似的臉蛋,極兒傻傻地注視他,憨態可掬,逗得蘇顯直樂:“和我家的小魚一樣可愛。”

    “顯的小公子記得叫鮒祀?”臨風莞爾,“已滿百日了吧?”

    蘇顯歪著腦袋:“沒錯。生他前,他母親夢見魚兒跳進被中。……可惜太小,又是男孩兒,是個女孩兒的話,就送給小木頭了。唉呀,早

    定下早好,將來教哪個想不開的人也傷傷心。”

    上光笑道:“求之不得。”

    三人一似回複初相交時少年模樣,談談說說,嘻嘻哈哈,帶了孩子啟程去往宣方方向。

    原來,兄長所擁有的難再得的東西,並不隻有一樣。

    目送他們的背影,服人且行且歎,心中泛起隱隱的痛楚……

    宣方。

    晉侯邀請的三國國君先後到齊。

    不論是衛伯景昭,還是陳公瀾戎及夫人烈月,來了一見上光臨風,都和宋公蘇顯一樣,先是痛哭,再是歡笑,隨後幾個人整天談說,深夜

    不散。

    不久前還把這場聚會視作一場政治約盟的服人,有一點不明白兄長的意圖了,怎麽說千裏迢迢的請了人來,隻是吃喝玩樂未免太過輕率。

    是故他又起了憂慮,怕兄長忘卻二戎來晉的事,怕宣方之會要受到二戎打擾,怕萬一有了意外兵力不及……

    可上光好像根本沒憶起有樁麻煩快要來臨,每日舉奏笙歌,歡宴暢飲,一派祥和快樂。

    正當服人一顆心分成兩半,一麵竭力料理宣方的後勤工作,一麵牽掛翼城的動靜時,壞消息隨著使者飛馬傳來,而且,一來就來了兩個。

    “翟隗氏、狐姬氏各領五百精兵抵達翼城西郊。”他沒耽擱一丁點時間,立即對兄長報告,“……另外,魯公擢率一千軍士,輕車簡乘直

    奔宣方,聲稱要踐三年之約!算算距此不足十日的路程了!”

    不期而至,趕來雪上加霜的魯軍一下子成為最嚴重的問題。真會挑時候!

    眼睜睜目睹巨大危機襲近的服人,五內俱焚,坐立不安。

    “踐約啊?”上光悠哉遊哉,心不在焉地擦拭著紫竹簫,“讓他來吧……翟隗氏和狐姬氏,也讓他們來……”

    “兄長!”服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帶了兵!是不懷好意的!放任他們前進至此,諸位國君的安全如何保證?!”

    上光不慌不忙:“各家甲兵集結的情況還過得去麽?”

    問在了點子上。

    服人連忙回答:“尚算順利,集結起來的甲兵都移交給了良宵和元大夫。兄長,我必須提醒您,總數加起來也隻有八百餘人,車輛三百餘

    乘。”

    “相當可觀。”上光讚道,“你派遣使者……”

    服人凝神屏息,等待兄長的指示。

    “去接師雍來。”上光的下半句險些噎得服人喘不過氣,“這兒缺了他的琴音,終不算美事。”

    服人跺腳:“兄長!”

    上光見狀,補充:“順便下令良宵和元,與眾甲兵嚴守翼城,不得疏忽。”

    服人瞪大眼睛:“那些甲兵……不是用來衛護宣方的?!”

    “不需要。”上光瞥瞥他腰間懸垂的羊脂玉佩,淡然囑咐:“放開心情好好玩,服人。”

    服人還要再說,極兒和淨兒雙雙蹦進屋,黏住上光要學駕馬。上光爽快答應,吩咐小易去牽飛驪。

    無奈之下,服人揣了一肚子疑惑躁鬱,怏怏出門。

    但願這代表兄長早有準備而並非代表兄長過於掉以輕心。

    太陽升起八次後,魯軍就到了。

    在魯軍兵臨宣方的前一天,翟隗氏、狐姬氏比肩而至。

    三隊人馬擠在宣方郊外,喧喧嚷嚷,無有寧日。

    “來者為客,客者為貴,對他們犒以酒肉,好生安頓。通知他們的首領,後日共襄佳會。有任何事情,到那時再講。”東道主晉侯上光頒

    下令去。

    可是,三方客人像是知道城中底細,並不饜足,對發出的邀請分別回以“參會可以,但必須要帶足夠的衛隊入城”的答複。

    這無禮的回複沒過多久,依然得到了晉侯上光的許可。

    但先到的客人們並不理解這種寬容。

    “謔,夠亂的。”蘇顯立在宣方城牆上,俯瞰城外不速之客們亂七八糟紮著的營帳。

    景昭很生氣:“早料到魯公會到,我必攜重兵‘歡迎’他!”

    “他還敢踐約!”烈月恨得銀牙緊咬,“這是冤孽嗎?!莫非我們就沒他們不打擾的時候嗎?!”

    上光鎮定道:“沒關係。我想這一天遲早得來。彼雖小人,我們不能不君子。”

    烈月不甘給予魯軍禮遇,脫口而出:“此刻還論什麽君子不君子!晉侯!你忘記了青陽堂的恥辱?!”

    上光眼內掠過寒光。

    烈月意識自己失言:“我的意思是,城中恐怕沒有可抗衡三方的力量,且須借力。”

    景昭考慮的也是這一層:“上光,讓我遣使歸國,征調衛國之師助你報仇!我亦要為風兒伸張冤屈!”

    素來沉著的瀾戎表態支持景昭。

    上光全數婉拒:“現在求援,已經遲了。各位放心,晉國的事,請交給我;我夫婦的事,請交給我夫婦。”

    一直從旁諦聽的蘇顯歎一口氣:“……你大概心中有數。接下去的表現,記得務必要精彩些,我這麽不辭勞苦地跑來,別教我失望。”

    “斷乎不掃大家的興。”上光含笑允諾。

    穆王二十二年十月既望日,晉侯上光聚宋、陳、衛、魯、翟、狐諸君於宣方。

    旌旗獵獵,華蓋蔽日。車馬赫赫,刀兵如林。

    鍾鼓鳴過,晉侯上光攜同夫人臨風盛飾而出,登宣方高台,迎拜六國賓客。

    “是你!”尚未在客席落座,已從魯世子升為魯國君的姬擢覷清了臨風,立馬大喊發難,“正是你,呂侯公主!我認得你真切,你未曾死

    啊!”

    “抱歉呢。”臨風冷笑,“我辜負了你和你夫人的願望,沒有死成。”

    魯國君擢拍案而起:“你認了就好!我來問你,你既沒像光顯二君宣稱的那樣,被當作烄妾燒死,那憑什麽誣我魯國害了你,逼得我與我

    夫人當年不得不歃血盟誓,以證清白?!”

    “毀麵斷指代我慘死的,是我侍女雲澤;設下這替身計的,是貴國的衡鹿媯倉。”臨風忍住這兩個名字帶給她的刺痛,從容對應。

    魯國君擢顯然來之前得過幕後指點,口才有所長進:“烄妾與衡鹿俱死,死人可佐證不了你的說法,你根本是撒謊,胡亂編造針對我罷了

    !”

    臨風一哂:“我為何要針對你?”

    魯國君背得滾熟,張口就來:“最初你與我是在鎬京鹿苑爭射時結的怨;後來你和你周圍的人一再汙蔑是我致使你遭戎人俘走……”

    臨風打斷:“你可不要數漏了。我還針對你很多地方,比如你為使九瓊台獨美諸國,不惜生殉百名工匠……”

    魯國君擢也打斷她:“休去扯遠!三年之約,約的是你三年內歸與不歸,你在三年內回到了晉國,晉國便得依約,任憑我魯國處置。我重

    申一次,誰也證明不了你所謂的魯國用你當烄妾的說法。”

    “誰也不想和你談什麽證明不證明。”上光麵帶譏嘲,“你到我晉國之地,比在自己地方還跋扈,這是要看輕我晉國?”

    魯國君擢不知死活:“有理便跋扈!”

    上光俯視著他:“不是有理,是有兵。我不了解你從哪得的宣方之會的消息,可你星夜兼程地趕到這裏,當下是吃準我來不及對你進行防

    備吧?你該更高興點兒,我還有二戎的恩怨要處理。你先勿要急躁,我把這邊解決完就同你踐約。”

    軍屯城外,諒光君再機靈也耍不出多餘的花招,魯國君擢得意地掃視怒形於色卻無能為力的衛陳兩君,抱著臂坐下,幸災樂禍地瞅著翟隗氏、狐姬氏二主起身到上光座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