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字數:8641   加入書籤

A+A-




    “本來今日專為你二人的恩怨聚會,但你們也看到了,有魯國君在,我沒太多工夫聽你們備述詳細。”上光向二戎主道,“大體我已明晰

    ,做母親的殺了兒子,做丈夫的殺了妻子,你們自己覺得誰不對?”

    翟隗氏、狐姬氏二主一聽,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大意皆是對方不對,自己有理。

    上光由著他們互罵好一陣子:“翟女殺子,到底是一條性命;狐主殺妻殺侄,便是兩條性命。”

    狐姬氏之主見勢不妙,黑了臉,幾步逼近上光麵前:“她是我的妾,就該替我生兒育女的,結果她反而害我親生兒子,怎配活著?!晉侯

    ,你可得公平!”

    翟隗氏之主喝道:“我嫁她去,是給你當嫂子的,不是當妾的!你奸占了她,使她受辱,最後還殺了她和她的兒子,不配活的是你!”

    “晉侯!我一族與你晉國姬氏同宗,你要辨明內外!”狐姬氏之主亮出絕招,“若是晉侯斷得公平,我狐氏這五百精兵,當助晉侯送魯國

    君歸國;若是晉侯斷得不公,哼……”

    他扭頭朝著魯國君:“魯國君不介意有個盟友吧?”

    魯國君擢笑逐顏開:“自然!”

    “真正無恥!”翟隗氏之主劈麵啐他一口,“晉侯豈受你脅迫?我翟氏當為晉侯效死!”

    上光沉吟再三:“……人生在世,親莫過於母子;愛莫過於夫婦。唉,然而,夫婦可易配,母子不得易,這樣一看,狐姬氏的作為也並非

    毫無道理。”

    翟隗氏之主大驚:“晉侯!晉侯不為我女兒冤魂做主?!”

    狐姬氏之主大喜:“她是該死的!”

    上光頷首:“實在該死。”

    翟隗氏之主當眾落敗,連連後退,心一橫膽一壯,怒吼道:“狐姬氏略一恐嚇,竟令威名遠揚的晉侯光君屈節,我翟人信錯了人!我……

    ”

    “綁了。”上光命令。

    幾名侍衛上前,將翟隗氏之主捆了個嚴實。狐姬氏之主追到跟前,還了那一口唾沫,哈哈大笑。

    “你來。”上光站起來對狐姬氏之主招手,粲然道,“到我身邊來坐。我們同宗,情誼不比其他。”

    狐姬氏之主欣然前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見上光左手一撐劍鞘,右手飛快地拔得“靈光”,一個幽藍圓弧打過,狐姬氏之主的人頭骨碌碌順著台階滾將下去,一

    路旋轉,正巧停在魯國君擢腳下,死不瞑目地瞪著魯國君擢。

    經曆過沙場屍骨相支場麵的魯國君擢到了這時也嚇得怪叫一聲,躲到座後侍衛叢中,兩股戰戰。

    上光在狐姬氏之主的無頭屍身上拭淨了“靈光”,慢慢收劍回鞘,一字一頓道:“我這個人,最不喜歡那些害人妻小的家夥;也不喜歡那

    些以勢壓人的家夥。從前我以為和他們可以講得通道理,錯了,完全講不通,亦完全沒必要。這些人最愛的,正是以強淩弱,所以,教他自己

    嚐嚐其中弱者滋味比任何手段都高明。”

    他說完,點名道:“對不對,姬擢?”

    魯國君擢被他一喚,魂魄倒回來了幾分:“你……你威脅我?!”

    上光感到滑稽似地哼了一聲:“威脅?你駐留在宣方城外的一千兵馬是何意思?”

    “踐約!”魯國君擢條件反射地蹦出這兩個字,“對,踐約!”

    上光左右環顧:“服人,拿著你的玉佩,站到城牆去!”

    服人依言行事。

    玉佩在陽光下閃爍。

    城東響起了鼓聲。

    緊接著是城北、城南、城西,城中處處都響起了鼓聲。再接下去,城外也響起了鼓聲,鼓聲連成一片,此起彼伏,震撼人心。

    “培養每一個都等於這一塊寶玉的價值。”上光重新拿過服人送回的羊脂玉佩,在魯國君擢眼下晃動,“一共用了三千塊寶玉,三年時間

    ,在這宣方之地養成了我的三千死士,他們有專門的名字——‘固士’。他們的職責隻有一個:保衛國君。他們就像沒有開刃的寶劍,這次本

    想將二戎給他們試試的,可你的一千兵馬說不定是個更好的對象,想不想讓我的‘固士’吃吃血?”

    魯國君擢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上光洞悉其心理如指掌:“奇怪?不好欺負了?……青陽堂上你們教會了我許多,我而今隻把你們慣用的法子奉還你們,你就撐不住了?

    ……你還要踐約麽?”

    魯國君擢哪裏還有話能說。

    “不。”雄赳赳趕來,注定要灰溜溜回去了,魯國君擢悄悄權衡,不如暫且忍下,來日再報,“不踐約了。”

    “你不踐約,我卻要立約。”上光並不放過他,“這次仍舊要歃血。”

    魯國君擢思歸心切,捋起袖子:“隨便你!”

    上光鄙夷地轉過眼:“……來人,領魯國君去館舍歇息,多加照顧。”

    魯國君擢大為詫異:“不要我的血?那要誰的?”

    上光聞言,移回目光,直視著他:“你猜呢?”

    齊國。營丘。

    宮城。

    “你這些年究竟浪費在哪裏了?”齊國君夫人辛姬喟然長歎,“為什麽你的夫君,隻聽了他人的挑唆,就一意孤行去了宣方……”

    丹薑默不作聲。

    “我沒有生下孩子。”隔了一會兒,她說。

    辛夫人緩緩踱到幔帳下,取下帳鉤。

    心灰意冷,便是這樣的感覺麽……

    這位處心積慮了一世的母親,生平頭一回體會到了大概可以稱之為失望的情緒。

    “這一次,我也許救不得你了。”辛夫人扳起女兒的臉,“不過,姑且一試……至少,我得保住你……丹兒啊,你是我犯下的錯誤嗎?”

    丹薑垂下眼睫:“我不知道,母親。”

    “你正是。”辛夫人但覺鼻頭一酸,兩顆淚珠撲簌跌落。

    丹薑無動於衷。

    辛夫人拉起她:“走吧,孩子。走吧……”

    丹薑任憑母親牽引,行出了殿房……

    前日意氣風發,今朝步履彷徨;前日任意宰割他人,今朝做了案上豬羊。

    不是不明白世事循環,不是不明白恩怨報償,就為了舍棄不了的執念,到底要結果一場……

    天昏雲淡,千裏淒涼。一步步,路往何方?

    幸福早已遠去,性命,也快不在自己手上。

    罷了,如此活著,和死去有何兩樣?要是能亡於你的劍下,倒不枉這朝露之身,花般模樣……

    當魯國君夫人丹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節令已進到了十一月。氣溫急劇下降,嚴冬初現端倪。

    這位曾經的大周第一美人,驅馳著她的隊伍,頂著獵獵北風,駛到宣方城下。

    宣方城,隱沒在繚繞的乳白霧氣中,以一頭匍伏猛獸的姿態迎接她。它仿佛正睜著幽光灼人的雙眼,用打量獵物的目光打量著她,安靜而

    不動聲色。

    她在簾幕中坐了很久,畏懼像藤蔓一樣緊緊縛住了她的心。

    可她最終依然下了車,提起裙幅,仔細地踩過能夠浸濕絲履的帶露草葉,踏上大路,沿著灰蒙蒙的路徑一直行到城門下立定,抬頭打量霧

    裏影影綽綽的高牆。

    她的性命,會在這裏了斷麽?

    顫在舌尖的感歎還沒來得及出口,實際上,她甚至尚未看清牆楣上鐫刻的城名,城門已在她麵前拖著懶洋洋的長音,緩緩開啟。

    沒有人在等候向她行禮。

    隻有一條碎石甬道在她腳下鋪展,道旁清一色皆是手執幹戈的精銳武士。甬道的盡頭結束在更濃的霧中,和她的未來一樣,不知去向。

    她突然想哭。

    這回不是由於害怕,她是感到了失落。

    本以為會首先見到上光……見到他蹙著眉,眯著眼,嘴角緊緊抿著,燃燒在因她而起的怒火中。就算他的目光裏隻有仇恨,然而,他正視

    她的模樣,這輩子她真的想看到哪怕僅僅這麽一次。

    蹤跡皆無。

    看來,他注定是個始終會教她絕望的男人。

    ……

    她的哀怨和悵惘,化成一股巨大的戰勝了恐懼的力量,推動著她一步步地前進。

    她懂,她都懂,今天的宣方,是昔年鄒城的重現;他如同當初的她,已經搭建好了表演的祭台,隻差她這個犧牲去灑她的鮮血罷了。

    殺吧,如果歸宿是他,她不準備回避。

    她甚至都考慮好了,當她死後,靈魂若有知,就一定要永遠永遠地守候在他身邊,由不得他不願,由不得他不甘……

    她的步伐加快,像倦鳥投向巢穴,像飛蛾撲向火光。“來,殺了我!”她差點兒喊出聲,“殺了我,讓我自由!”

    一抹熟悉的背影出現在她前方。

    背影的主人蹣跚而行,步態像極了當年的倉衡鹿。

    丹薑一驚,驀地站住:“你是誰?!”

    對方也站住,卻不答話。

    “你……不是倉衡鹿。”丹薑下意識地四下裏一掃,景色依舊,武士依舊,不該白日見鬼,便口裏仍是要強,但管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地發

    起抖來。

    “我當然不是衡鹿。”對方轉過身來,原來是倉衡鹿的家奴順。

    順冷冷地斜乇著丹薑:“……您還記得衡鹿?真不容易,他都化成了白骨,您還記得他,他要是在天有靈,一定非常欣慰。”

    丹薑後退一段距離:“你為何在這裏?”

    “我得完成他遺留的心願。”順重新轉回身,“您跟著我吧。”

    “他想報仇嗎?”丹薑不從。

    順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閉上眼,早已幹澀的眼眶複又濕潤:“……他和您無仇,都是他自願的。他的癡傻到死都沒變過。”

    丹薑半信半疑,尾隨著順。

    沒多久……

    一個小小的總角童子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又一回吃驚地停下,端詳童子潔白秀美,似曾相識的麵龐。

    童子也注視著她,眸子裏閃爍著星輝,盛滿了好奇。俄而他側過身,看看前方,再看看她,點下頭。

    丹薑不解。

    “接著為您帶路的,是晉侯與夫人的嫡長子——公子極。鄒城之時,他尚在夫人腹中……”順幽幽地解釋。

    不啻一記重擊。

    丹薑心頭震痛,酸意翻湧。

    是上光的孩子!是上光和臨風生下的孩子!是這麽一個漂亮的孩子!

    公子極無法感知她的複雜心緒,隻是詫異又耐性地等著她。

    “你真的是他們的孩子麽?”丹薑緩過神,想要追上這童子。

    可公子極並不答話,總在她不遠不近的地方駐足,然後歪著腦袋瞧她,待她趕到時,又倏忽起步,跑到更遠處……每當他這麽做的時候,

    他發間垂係的瓔珞就會由於相互撞擊,發出悅耳的聲響。

    他可愛極了。他也令她難過極了。

    丹薑愈走,雙腿愈是發軟。

    她唯注意到這孩子,等她發現她來到了一座布置綺麗的殿堂階下時,仿佛一幅綻放光彩的畫卷展開在了她眼前……

    堂上兩側客席坐著的,是衛伯景昭、陳公瀾戎、陳公夫人烈月以及宋公蘇顯;正中主席上並坐的,是上光和臨風;侍坐的公子服人、公子

    熙、公孫良宵與大夫元擔負起了勸酒的責任,往來斟酌。賓主間開懷暢談,笑語繞梁,鮮衣盛飾與金爵玉盞相互輝映,璀璨奪目,一派華貴氣

    象。

    而公子極,攀上台階,徑自走到上光跟前,窩進父親懷裏。

    “辛苦你了,極兒。”上光愛惜地抱住兒子,柔聲誇獎。

    公子極害羞地埋下小臉,包括他母親臨風在內,眾人哈哈大笑。

    丹薑出神地目睹著沉浸在快樂中的人們。

    這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就總在幻想的場景。她無數次地描摹過,她有那麽一座美麗的殿堂,有那麽一些親愛的朋友,有那麽一位出眾的丈夫

    ,有那麽一個清俊的孩子……最關鍵的是她在他們中間會是最耀眼,最受尊敬與關注的存在。她眼波流轉,巧笑倩兮,聚集滿堂賓客的視線…

    …

    她與她的美夢如此貼近,可惜那夢中人,不是她……

    “喲,晉侯夫人,你的貴客到了。”蘇顯撩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瞥她一眼,又耷拉下去。

    “天高雲遠,曷雲能來?”取代了她夢想位置的臨風起立踱向她,“久違了,魯公夫人。”

    此時此刻,通往宣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