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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風鎮定自若:“我雖主理後宮不久,對先君一代的事體倒還略為知曉。太廟的玉牒裏並不曾有這位嬪妾和她兒子的記載呢。”

    司徒弦一幅“你知道的還少得很”的模樣:“嗬,不怪君夫人存疑。昔戎在生時,因為她美豔妖嬈而獲得過先君一時寵愛,不料她恃寵生

    驕,一度竟妄圖唆使先君罷黜正夫人,更立她為嫡室。……結果,她遭到先君冷落,被軟禁在永巷。之後她與正夫人同時產下子嗣,大約是天

    不憐她,讓她難產而亡,孩子也沒活下來。”

    “哦,昔戎沒有位次,她的孩子沒有存活,是故玉牒沒有記載?”臨風總結了一下,“然而,這和黑祠妖孽有何關係?”

    司徒弦拿出長者教育後輩的語氣:“當然有關係。昔戎長久居於永巷,卻不思改過,反思報複;她一死,宮中多了不少怪異,擾得人人不

    安,直到動用巫卜,將她神主鎖閉在黑祠中,再將她的相關物件盡數銷毀,才平寧到現在……君夫人,您看,這回也動用巫卜到底有沒必要?

    ”

    臨風瞥了一眼上光。

    上光麵色平靜,不過她可以確信,這樣大剌剌揭露在光天化日下的關於昔羅的“真相”,實在是夠他受的。

    “關於這事,臣與另外一位知情人——君侯傅父起先有個商議。臣主張驅邪,君侯傅父主張安撫。他認定寶音發狂,是被昔戎陰靈附體,

    君侯要是能納寶音為側室,善加禮待,彌補先君對昔戎的缺欠,昔戎怨憤之心得到滿足,她的作祟便可從晉宮永遠除去……這個法子,君夫人

    又意下如何?”

    司徒弦頓了頓,拋出一段實在也教臨風好受的話。

    ……

    足足有半時,臨風僵住無語。

    煩惱,原來繞了個圈子,依舊在這兒等著她……

    宋國。國都商丘。

    宮城。

    夜,已經很深。

    晉都翼城宮中暗湧的潮流,看起來並沒波及至此。在這裏,除了窗外簌簌的落雪和窗內搖曳的燭火,一切仿佛都沉沉睡去了。

    可在某處的幽暗殿閣內,柔黃燈光裏,宋國君蘇顯一手持著木簡玩味地閱讀,一手不自覺地在紅檀扶手上打著節拍,好像他不是在瀏覽公

    文,竟是在琢磨一段曲譜。

    他表現得旁若無人。

    實際上,包括他庶弟,現任宋國司馬的公子熙在內,一幹重臣近侍皆環坐於他周圍,默默地陪奉著他。

    這就是這位年輕的宋國君的“壞習慣”,他並不效仿他國國君,循規蹈矩地定期在黎明舉行朝會;他喜歡在他樂意的任何時刻召集起他的

    臣子們,以驚人的效率處理他想處理的一切事務。

    毫無規律可循。

    毫無準備可做。

    此即為諸國中為何流傳著“宋臣難為”的感歎的原因。供職宋國朝中,便意味著需要時時自危,時時警醒,時時惦記著肩負的責任……

    所以,此刻座中諸人,無一不惴惴,無一不忐忑。

    ……

    偏偏在這個當口,他們的國君蘇顯忽然止住敲打,昂起頭,歎了口氣。

    這舉動嚇了諸人一大跳。

    不按常理布政的國君,其性情也和他這種行事風格一樣,難以揣摩:如果他欣賞某人清明高才,認為某事處斷妥當,他會半點不吝惜地對

    其大賞厚犒;如果他不滿某人貪婪暴戾,覺得某事法理難容,那對不起,牽涉其中的倒黴家夥將被輕則罰沒銅金,重則褫奪權力,乃至要人小

    命也是尋常。平素滿麵春風的他,在這方麵雷厲風行到可怕的地步。

    不過,今天的蘇顯,似乎不打算拿誰來試他笑麵下隱藏的利刃。

    “上酒,奏樂!”他說,“太無趣了,快弄出點兒有意思的聲響來,這屋裏的氣氛像是拉滿了的弓弦,緊繃繃的,憋壞人了!”

    公子熙打著手勢,要侍從們迅速行動,順遂國君的意願。

    蘇顯就近取了一支陶塤,丟進公子熙懷中。

    公子熙誠惶誠恐:“兄長是要我來吹奏?”

    “不!”蘇顯道,“把它藏好,我是要你把它藏好,那個玩意吹起來嗚嗚咽咽的,我這會兒不高興聽!”

    公子熙使勁點頭:“是,是。”

    “熙。”蘇顯忽而粲然,“總讓你忍受我的任性,你很累吧?”

    公子熙大駭:“絕對沒有!兄長,您千萬別這麽想!”

    “可我有時候自己回思,過去我確實給你造成了不少艱難處境:像是非要帶你發兵去救衛國;或者勞動你在征徐時替我出戰……我這個兄

    長,實在有些無顏麵對你……”蘇顯緩緩敘來。

    公子熙伏地叩首:“兄長之天縱英明,使臣弟終生不敢仰視兄長!為兄長服勞,臣弟幸甚至哉!”

    蘇顯到他跟前,撫摩著他的頭頂:“你不要離開我呀,熙。”

    又話鋒驀地一轉:“……留宿你府中的齊國使者,是要搶你到齊國去的嗎?熙,別答應他們,留在兄長左右,好好地輔助我吧!”

    此言一出,公子熙嚇得汗如雨下。

    “兄長,誤會!”他手忙腳亂地辯解,“那幾名齊國使者,是奉齊公之命,來獻上例行的新正禮物的。兄長近來身體不適,嫂嫂忙於照料

    生病的鮒祀也脫不開身,我就自作主張接待了他們。……因為齊國是我們姻親之國,為不使他們見外,他們的住宿,我安排他們住在了我府邸

    內。正要對兄長稟報此事,不想兄長早已聞知……”

    蘇顯抿嘴一樂,仿佛心中巨石落地:“我就說嘛!我就說熙你是不會像他們說的那樣勾通他國,意圖……哈哈,他們說得還真可笑……”

    公子熙抖個不停,後背的衣裳在寒冬中都透出汗漬:“……兄長請相信我!我對天起誓,對宋國宗廟起誓,我如有二心,不得好死!”

    “相信,相信!”蘇顯舉起銅爵,眉飛色舞,“你是我宋國司馬,是我倚重的弟弟,你……不會令我失望的……”

    酒闌宴罷,人去屋空。

    蘇顯撐著額角,勉力閱讀完最後一片木簡,方直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吩咐旁邊陪侍的寺人:“取水來。”

    “是。”一女子嬌聲答著,嗓音曲盡柔媚。

    蘇顯定睛一瞧,寺人不知何時了然無蹤,代替寺人的是個豆蔻年紀的少女。這少女眼橫秋水,口銜春櫻,十分標致動人。

    少女腰肢款擺,蓮步動搖,取來一盞清水,用素手托著呈遞蘇顯。

    “抬起頭。”蘇顯命令。

    少女從命。

    近看,這佳麗更是嬌豔若桃李,秀美如芙蕖。

    “都說月下燈下最適宜觀賞美人,果不其然。”蘇顯丟了木簡,斜倚在扶手上,坦然注視著這份“驚喜”,“……你是誰選來的?”

    “婢子名喚……”少女含羞應對。

    “不,我不想聽你的名字。”蘇顯打斷她,“我隻想知道,你是誰選來的?”

    少女受挫,有點兒委屈:“婢子是夫人遣來侍奉君侯的。”

    蘇顯理了一理衣襟:“你下去。”

    少女仰望著他:“可婢子……”

    “我無意寵幸於你。”蘇顯直截了當地說,“下去。”

    少女無奈,隻得拜伏行禮,忍著淚,踉蹌著腳步出了殿。

    蘇顯歎口氣,也出了殿,獨個兒慢慢地順著回廊,到了另一間宮室門口。

    “君……”門口侍奉的寺人一見他,條件反射地就要高聲通報,被他攔阻,便知趣地閉了嘴,請他獨自進去。

    “鮒祀,我的鮒祀,你要好起來啊,我的心肝。”室內帳中,珠薑的啜泣隱隱傳來,“母親唯一的指望就是你呀,鮒祀,我的孩子。”

    蘇顯掀啟帳幕:“他的燒還沒退嗎?”

    珠薑吃驚地抬起紅腫的雙眼,同時慌張地起立:“夫君……”

    蘇顯落坐榻旁,端詳燭光照耀下幼子鮒祀的憔悴病容。

    鮒祀不過半歲,打從一落地,各種疾病就像難纏的水草一般纏著他,讓這條魚兒無法自由自在地呼吸,好像他的生命隨時都會如同一個輕

    柔而悲傷的水泡,掙脫父母的懷抱,浮向無邊天際……

    做父親的情不自禁撫摸孩子的臉頰:“……我可憐的小魚。”

    這感慨重新勾起了珠薑的酸楚,卻不敢在丈夫麵前繼續哀哭,於是使勁咬牙忍耐。

    蘇顯脫下肩披的裘衣,準備蓋在鮒祀身上。

    “夫君,不行!”珠薑見狀,立即擋住,“你會著涼的!”

    “鮒祀是我兒子。”蘇顯以不容辯駁的口吻道,“難道你想讓我成為那種顧惜自己勝過顧惜親生骨肉的父親麽?”

    珠薑鬆開手,低頭不語。

    “為什麽要做違心的事?”蘇顯示意她也坐下,“從鮒祀生病起,你總送些美女到我的寢殿,恐怕這並非你樂意為之的事情吧?”

    珠薑黯然:“挑選品貌端正的嬪妾供君侯臨幸,這是夫人的責任。”

    蘇顯一笑:“你也明白,追求色愛,在我及冠之前,倒是很有興致的,不然如何使得世人評價我顯君出眾風流呢?可惜,遇到那個人,又

    錯過那個人以後,我這一顆心都蕭寂了,再看這些,覺得沒甚意思。我立你為夫人時便告訴過你,嬪妾之類,隨你設置安排,但何苦於鮒祀病

    中,每天教她們來煩我?”

    “都說鮒祀活不久了……”珠薑憋不住了,痛哭失聲,“他生下來就很虛弱,三天兩頭大病小病,醫師們說,他很可能活不過周歲。這全

    是我的罪過,我沒給他壯健的身體……”

    “所以,你覺得我需要別的女人來為我生下壯健的孩子?”蘇顯又一笑。

    珠薑抽噎不已:“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想法,母夫人也有此意願。目前夫君惟存鮒祀這麽個……獨子,萬一他有意外……”

    蘇顯愛憐地望著鮒祀為高燒灼紅的唇瓣:“……光君的長子,能在大難之下得以生長,我顯君的長子必定不至於福薄夭折。他們的父親足

    以匹敵彼此,他們也將互相映照生輝。我對我的魚兒,永遠不放棄期望。”

    珠薑大為感動,幾乎止了哭,可她想到了什麽,哭得更是傷心。

    “會好的,會好的。”這一次,明察秋毫的顯君也沒能瞧出異樣,他破例主動攬住妻子,輕聲撫慰。

    “承夫君……吉言……”珠薑泣不成句。

    仿佛為了證明顯君對兩位小小長子之間所具有的神秘緊密羈絆的判斷沒有錯,此時此刻的翼城宮城中,繼母夫人、寶音的病倒,三歲的小

    公子極兒也病倒了。

    和鮒祀的症狀不同,極兒的發病更為奇特。

    早晨他還好好地和公子淨一塊兒嬉戲,中午吃過了飯,他說很倦,然後倒在枕上,一覺睡到黃昏時分。等傅母與侍女察覺到不對勁時,極

    兒的額頭已然燙到嚇人,並且,在他臉上出現了可怕的紅疹。

    他要出痘了。

    這是小孩子的一道生死難關。

    但,取代了對他病況的關注,流言以極其絢爛的姿態和極其迅疾的速度彌漫了整座宮城。

    “這是黑祠妖孽引起的。妖孽不除不行啊,下一個或許就輪到君侯和君夫人了……”

    “君侯不肯動用巫卜,果然是太過固執了哪。”

    “不得了,這不會是國中將發生災厄的預兆吧?”

    人們紛紛這麽傳說著,使得黑祠風波漸漸到了無法教上光與臨風以靜製動,坐觀其變的地步了。

    “探視是禁止的。”順將上光、臨風擋在極兒房外,“痘疾極易傳染,最好別接近小公子。”

    上光心如火焚:“我們想看他一看,就看一看而已!”

    “不能這樣,君侯。”順耐性地解釋,“萬一連您們也染上,可不是我這拖著傷的病體能應付的事情了。”

    臨風鼻頭一熱:“那孩子胎裏吃過虧,又遇到這樣的險惡……順,請你千萬保住他!”

    “他是倉兒用性命拚換的孩子,是我看著出生的孩子,我縱是死,也不要他出一點兒差錯。”順誠懇地保證,“請您們快離開這兒……”

    臨風不舍:“我哪都不去,我守著他,在門口守著他。他一醒,我就能立刻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