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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在母親膝下,講得好聽……”臨風酸酸地評價。

    上光拭去她掛在臉上的淚珠:“你不奇怪嗎?寶音平素無甚頭腦,完全是孩子脾性,這次表現得頗出乎我意料。”

    臨風不以為然:“她的做法不奇怪,奇怪的是你;一過新正她就十五歲,眼看都快行及笄禮了,你還拿她當幼兒看待。”

    上光想了一陣:“難免了。我有時連服人也視作幼兒,何況是她?回憶起來,她依傍著無憂的情景,仿佛是不久前的事……”

    “你尚不及三十歲,言談倒像有六十歲。”臨風破涕為笑。

    “哎,你不慪氣,我幾十歲都不要緊。”上光說,“……關於寶音,我顧念以前徐偃在麟穀身死時的囑托,打算暫時留養,風聲一靜就還

    給徐人的;誰知她哥哥無畏再起反意,以東國戎為名於東夷一帶攪擾,不過我看在你父兄奉命征討下,滅亡隻在朝夕。寶音此生返國無望,嫁

    入宋國做公子之妻,不失為上好歸宿。”

    臨風板起麵孔:“你既不要這側室,我就也來努力玉成晉宋聯姻。事後你可別遺憾。”

    “一點不遺憾。”上光口角含笑,“有你那句‘我嫉妒了’,吾願足矣。”

    夫婦倆調謔半日,不防小易闖了進來:“主人,公主,母夫人與徐嬴氏一齊中邪,請去瞧瞧吧!

    雲宮。

    人們惶惑而焦慮地往來穿梭。

    “難道查不出病因嗎?”君侯傅父公子養連連催問束手無策的醫師們,“惹了風寒還是其他的什麽,總有個緣故啊!”

    “從脈象上看,除了驚悸,確無其他病症。”醫師們不斷剖白,滿身長嘴都說不清。

    司徒弦在旁愁眉苦臉:“……興許真是中邪。”

    公子養微微慍怒:“宮室之內,君侯所居,哪來的邪祟?司徒快莫信無知小人的謠言!”

    “那也說不定吧?”司徒弦爭辯,“應及早召入巫卜對邪祟進行祓除。”

    上光端詳著母親的睡容,回望地上跪著的雲宮內供職的侍女侍從:“母夫人之前可有不適?你們在侍奉時有否疏忽?”

    “並無不適。”侍女淚光盈盈,“婢子們更不敢有半點疏忽。母夫人是在見到發狂的寶音後昏厥的。”

    “寶音又為何發狂?”臨風接著盤詰蘭堂的仆役們。

    仆役們麵麵相覷。

    臨風察言觀色,知他們必然有話,於是展顏撫慰:“你們不用怕,隻是查一查,好向母夫人以及寶音對症下藥。與你們沒幹係的,不會懲

    罰你們。”一個小寺人憋不住了:“君夫人,小奴琢磨,事情全和近來宮中的流言有關。”

    “流言?”

    小寺人道:“正是。不知是誰,幾天前到處散布流言,講宮城東北角有鬼魅出沒。後來,又有人宣揚那鬼魅藏身在東北角的一座廢棄的殿

    閣中,晚間就在宮城裏遊蕩,口口聲聲要找她的孩子。”

    上光的心一下被揪緊。

    “寶音聽了這傳言,非說那是假的,還說去祭奠祭奠,即可驅走鬼魅。”小寺人慢慢敘出原委,“昨天夜裏,她獨自跑到那裏去,不許小

    奴們跟隨。……似乎是一個更次後才回來,叫了聲‘黑祠裏有怪’便不省人事……今天清醒後,正碰到服人公子……”

    “黑祠……”上光默然良久,緩緩啟口,“……爾等記好,流言止於此,不得再傳了。違者嚴懲不貸!”

    小寺人叩首,同一班仆役盡皆散退。

    司徒弦四顧一通,搓著手:“……君侯,這麽看來,無疑是鬼魅作祟,那母夫人的驚疾,寶音的狂亂,究竟如何應對?”

    “好生醫治。”上光說。

    司徒弦斜眼瞧他:“不請巫卜麽?”

    “是真是幻,亟待驗明。”上光迎視那含義複雜的目光,“舅父,我會料理妥當的。”

    風聲如哀鳴。

    白日裏嫵媚絢麗的梅樹,受著風刀霜劍的交相逼迫,瑟瑟發抖,淒涼無助。

    慘淡的月光照映寂寥的雪地,勾描出一抹孤獨的身影。

    那身影在罕有人至的宮城東北角的一處三岔路口停下。

    他熟悉這個地方:自路口向南,通往母夫人仲任寢宮;向東,通往露台;向北……

    小蹊盡頭,就是那座小小的,幽深的殿堂……

    終有一天,我還是必須得麵對你嗎?

    他立在路口,眺望隱沒於黑暗的秘密,手中提燈內的火苗瘋狂地隨風躍動……

    前塵不塵,往事未往。

    想要平和,偏多波折;想要親睦,偏多隔閡。

    宿命,玄乎其玄,神乎其神,兜兜轉轉,起起落落。

    其實……它依舊是人親手所創。

    ……

    莫歎前途維艱,莫笑世事無常;到頭來,念恩還是念仇,報怨還是報德,除了自己,無人能夠左右……

    如果人是一顆果實,那麽,父親就是垂掛和懸係他的枝葉,而母親,則是孕育和滋養他的根係。

    果實仰望枝葉,是因為它渴望枝葉的支持,枝葉能夠賜授它升高的階梯,升向屬於它的天空;果實俯視根係,是因為它需要根係的嗬護,

    根係能夠給予它降落的歸宿,落到屬於它的大地……

    所以,果實往往會在樹端的陽光下微笑,而最終在樹下的泥土裏長眠……

    ……這一切多好。

    果實、枝葉、根係,以血脈聯結彼此,以親情戀慕彼此。

    這一切真的,真的,多好……

    可是,失去了血脈的話呢?徒有親情的話呢?

    會是什麽樣子?

    它們之間,會是什麽樣子……

    仲任站在窗邊,伸出手,接住了一朵在風中無助飄飛的雪花。

    找到歸宿的雪花,像隻快活的小鳥,親昵地在她掌心一啄,倏忽化為一滴溫柔的淚,順著她的腕,流入她袖中,流入她心底。

    她悵然若失地盯著滑過肌膚的那道水跡,忽然受不住刺骨嚴寒一般咳嗽起來,密切關注著她一舉一動的侍女們趕緊上前,攙扶她重返床榻

    休息。

    臨風收回視線,在她沒有發現之前,默默地退到由屏風隔開的外殿。

    服人坐在火邊,翹首舉目,研究嫂嫂的神色。

    “母親的情形仍然不是很好嗎,嫂嫂?”很快,服人得出了結論。

    “不。”臨風想了想,“我認為母親已經好多了,她隻須多加調理,即可恢複健康。……寶音呢,她怎樣了?”

    服人搖頭:“每天除了吃睡正常以外,還是癡癡迷迷的,總念叨著些聽不懂的東西。”

    臨風陷入沉思。

    “今日,司徒再次向兄長請求詔令巫卜入宮驅邪,兄長不答應……”服人猶豫了片刻,“嫂嫂,我不明白,兄長為何不試試這個法子?金

    石、湯藥,沒一樣能對母親的病生效的,我們也許可以考慮司徒的建議。”

    臨風嘴角浮起一縷苦笑:“那等同於承認宮中有妖孽作亂,而隻有君侯無道,才會發生此等異事。”

    服人意識到失言,羞赧不已:“嫂嫂,我無禮了。”

    “弟弟,別介意。”臨風鼓勵服人,“你得相信,我們祭祀社稷,供享宗廟,無一處不妥帖周到;料理百姓,辟防疆域,無一處不竭心盡

    力,哪點會教上天震怒,遣降妖孽?母親必然脫離困厄,逢凶化吉。”

    服人不吭聲。

    臨風見狀,故意掀起竹簾的一角,讓寒風裹著雪粒撲進屋裏。

    “冷!”服人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

    臨風展顏道:“風是來吹散你的憂愁的,你小小年紀背負太多,一會兒路也走不動啦。”

    服人看著臨風的歡容,心頭一動,果然堆積的憂愁仿佛去了大半,周身輕鬆好些:“……嗯。”

    “傅父來啦。”宮門處,寺人宣進。

    話音一落,公子養表情鄭重地走到臨風、服人麵前。

    “君夫人在?公子也在?”與二人心不在焉地打個招呼後,公子養沿著屏風來來回回踱步,等候侍女代仲任邀他入內。

    臨風會意,領服人出殿,迎麵又與師雍遇到。

    “師雍,母夫人在和養叔談話。”臨風叫住他,“你有何事來報?”

    師雍聞得臨風聲音,站穩腳跟,推開扶持:“君夫人,小臣總算找到了您!君侯同司徒在桐宮吵起來了……”

    “姐……君夫人!”正在臨風大驚之際,另一側的回廊上,黑耳飛奔而至,“剛才順替寶音診療的時候,被猛地發了狂的寶音刺傷!她鬧

    得愈發厲害啦!”

    一事至,事事至。

    這一刻,臨風有了一種在戰場上被前後夾擊的感覺。

    而上光,她的堅實同盟,她發誓要並肩作戰的那個人,在另外的地方孤軍與敵人斡旋,急需她的支援。

    所謂的考驗,指的便是這樣的時候吧。

    她沒工夫遲疑:“好,我……”

    “寶音那邊,我去處理。”服人主動請纓。

    “誒?”臨風一怔。

    服人低下頭,重複一遍:“她能刺傷別人,對嫂嫂亦會不利。安全起見,她那邊我去處理。”

    臨風仔細端詳一番這年輕公子:“……辛苦你了,弟弟。”

    她旋過身,朝桐宮疾行。

    服人再度舉目,視線追隨著她去遠……

    “老臣並非不知這麽做的後果。那些淺薄的世人,將對非祭祀以外奉請巫卜入宮而興起閑言碎語,使君侯的名譽蒙塵,這是完全能預計的

    。”

    司徒弦站在桐宮正堂中央,高聲抒發己見:“……不過,考慮到君侯名譽,就不考慮母夫人安危,未免太沒輕重!何況,仁孝有虧,對君

    侯名譽更無益處吧?!”

    侍坐晉侯上光旁席的大夫元挺身而出:“妖孽一說,實在沒什麽根據,原本即是內闈以訛傳訛的東西,這次居然驚動到母夫人與徐嬴氏,

    已屬不該;目前該做的,是盡快平息謠言,全力治療病者,有必要無謂地去給君侯招來非議嗎?”

    大夫廣向來父寵隆重,最近又仕途得意,正是心高氣壯的時期,眼下碰到能與嫡兄爭鋒的場麵,決計不令錯過:“怎麽叫沒必要?怎麽叫

    無謂?兒子為母親忍受一點委屈,莫非不應該?”

    “放肆!”大夫元嗬斥,“你出身側庶,僅僅是個臣下,哪來資格妄談身為嫡宗與國主的君侯該不該如何!”

    “咦……”大夫廣吃癟,麵子掛不住,預備反抗。

    眼看一場臣子間的爭論要演變成家庭風波,公孫良宵趕緊出來相勸:“諸位何苦相爭?臣子的作用,是將自己的見解呈遞予君侯,以便君

    侯裁決事務,可不是吵來吵去,徒增君侯煩惱的呀。”

    大夫元聞言,狠狠地白了良宵一眼。

    顯然,從良宵嘴裏說出本該師雍來說的話,使他為之不快。

    “你們的看法,我了解了。”上光不動聲色地觀望他們唇槍舌劍的爭鬥暫時結束,方啟齒表態。

    “那麽就請君侯定奪!”司徒弦逮住機會,一步逼近。

    上光微笑:“這裏不是朝會,我還是喚您舅父。……舅父,您既然明白我的立場為難,卻仍要堅持動用巫卜,可有幫我想個理由,好光明

    正大地在宮內驅邪哩?”

    司徒弦語塞。

    “君侯也有無奈啊。”上光起身徘徊,連連歎息,“元講得對。君侯不光是人子,也是嫡宗、國主,受到臣民尊崇,自當為臣民表率。若

    凡事求諸鬼神,那要君侯何用,君侯的存在意義大概就在可有可無之間了。所以,就算我敬畏巫卜,相信它能發揮相當效力,但我不能在不清

    楚它能多大程度改變局麵的時候,輕易動用,以致惑亂人心。”

    司徒弦袖起兩手,意味深長:“謔……”

    “君夫人。”良宵一扭頭,瞧見臨風上堂,即刻下拜。

    “免禮,免禮。”臨風一麵示意眾人起立,一麵道,“我是特地來告知大家,母夫人病情緩和,沒有大礙了。”

    上光趨前幾步迎上她,眼裏暗暗流露感激。

    司徒弦不為所動:“君夫人在此,臣述說下麵這段舊事更是必須了。君夫人是明慧的司寇公主,一定能體察臣的真意。”

    “請。”臨風說。

    “不瞞君夫人,宮城東北角那座黑祠,其實是供奉先君的一位早逝嬪妾神主的地方。”盡管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司徒弦一開口,上光的

    心還是被揪住了,“這位嬪妾乃西戎所獻,名為昔羅,宮中都稱她為昔戎;昔戎未及冊立位次,就在誕育下男嬰後,與那男嬰一齊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