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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顯一揮手:“沒有的事!”

    公子熙更加如墜雲霧中:“敢問……君侯要做什麽?”

    蘇顯嘻嘻一笑:“你是去打過徐偃的人,可記得當時天子營中有個楚公孫叫熊渠的?我聽聞他被稱作‘鳳凰兒’,老成伶俐得了不得!究

    竟是個如何的人物,你說說看!”

    公子熙想了一刻:“楚公孫熊渠,臣確實見過,也記得。楚公孫敏慧又有膽氣,依臣之見,他若不因才夭而得享壽的話,將是荊楚雄主呢

    !說起來,這位楚公孫當初麵謁天子時不滿十一歲,隔了這三年多,他該是個近十五歲的少年了,大約更有進益啦。”

    蘇顯聽得入神,喃喃道:“不錯,不錯。”

    公子熙點頭,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嘴唇:“那麽……”

    “楚公孫要來了。”蘇顯打斷他,“他向我國致書,希望能來聘問通好。這個要求,自然不能拒絕。當年他在天子跟前捭闔縱橫的樣子我

    雖沒瞧著,但能想像出他淩人的氣勢。算算日程,他下月就到。我希望你能盡早準備好兵馬糧草,因為我要讓他見識下中原的大蒐禮。……話

    說回來,我也想檢查檢查你任司馬以來的成績。熙,你明白如何行事了吧?”

    “是。”公子熙一字不漏地聽進耳裏,趕忙叩首。

    這時候,已經冊為公子,由夫人珠薑收養的曾經的庶子何結束了詩書研讀,走進殿中,與父母見禮完畢,坐在珠薑身畔吃點心。蘇顯對這

    個孩子實行的教育很見成效,經過一段時間的宮廷生活與技藝學習,公子何眼下和新母親珠薑相處得很好,也漸漸具備了貴族應有的風儀,就

    連模樣都看上去和初入宮時大為不同。

    蘇顯隨口問了公子何幾個詩書方麵的問題,得到滿意的答案後一麵讚許地頷首,一麵望向公子熙:“別拘禮了,咱們兄弟談談家常。你瞧

    ,熙,入秋了,一年又快過去;都說你和你的夫人成婚之後親愛非常,怎樣?她有佳音了嗎?”

    公子熙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承蒙兄長關心。這個嘛……”

    “這可不行。你的年紀也不算小了,哪能還未有嫡子。你可去告訴她,加緊生個兒子,不然我就不準她歸寧晉國,並且為你另娶他國貴女

    。”蘇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噯。”公子熙應著,“兄長,寶音她極是溫順明理的……”

    蘇顯一哂:“原來如此。最近有人報我說,她與晉國來的商賈頻繁接觸,我心裏想著,我這弟媳是不是思鄉念家呢。”

    公子熙嚇一大跳,連連搖手:“定是誤傳,定是誤傳!兄長莫信!”

    “嗯。”蘇顯閉一閉眼,抬一抬下巴頦,示意他退下,“去忙你的,熙。時間不多,辛苦你了。”蘇顯一揮手:“沒有的事!”

    公子熙更加如墜雲霧中:“敢問……君侯要做什麽?”

    蘇顯嘻嘻一笑:“你是去打過徐偃的人,可記得當時天子營中有個楚公孫叫熊渠的?我聽聞他被稱作‘鳳凰兒’,老成伶俐得了不得!究

    竟是個如何的人物,你說說看!”

    退出宮中,回到府邸,公子熙才發現自己後背又是微微一層涼汗。

    和兄長蘇顯相處這麽多年了,他始終無法輕鬆自然地麵對這位說起來其實待他相當不錯的大哥。

    蘇顯出身高貴,容貌俊美,會做事更會做人,誰也指摘不出這位嗣君半點不是,都將其當作鑲嵌在宋國宗室門楣上的一顆明珠,一顆光芒

    四射、照耀八方的明珠;像公子熙這樣由側室誕育的孩子,盡管在蘇顯之後斷斷續續地出生,卻很遺憾,沒有一個能稍微媲美蘇顯,以及享受

    到蘇顯所受的無上待遇。

    兄長是父親眼裏唯一的兒子。公子熙總是這麽想著。他甚至認為,自己的出生和父親是否“寵愛”母親無關,而隻是父親很好地履行了國

    君繁衍宗室的義務罷了。

    值得慶幸的是,蘇顯作為無人比肩的嫡長子,對異母的兄弟們都還客氣,絕無排斥打壓的事跡。實際上,公子熙自己的起步,便是蘇顯在

    一次狩獵中察覺負責圍捕的他有些本事後,特意向父親美言薦舉,使得他從一群黯淡的庶子中脫穎而出,從此侍奉在蘇顯身側,逐漸被熏陶鍛

    煉,成為如今的宋國權臣。

    也就是說,他的命運,是被兄長的幾句話改變的。兄長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拔出了泥潭,送上了坦途。他事後回想時,每每因此既感謝

    兄長,又懼怕兄長。所以他在兄長麵前,從來克製不住戰戰兢兢,不由自主地要對兄長謙卑恭從,百依百順。

    “夫君。”他正在思忖,他的新夫人寶音已從屏風後轉出,“怎麽樣,主君召你為了何事?”

    寶音年輕漂亮,活潑伶俐,他對這位妻子從一開始就很滿意,盡管他並沒忘記他是因為她“在晉國鬧了點小小的亂子”才提前進行迎娶的

    。行禮前他還有些顧忌,合巹後他確證她身子清白,足見“亂子”並非來源於她的操行方麵。一個女人隻要不在貞潔這事兒上出問題,就沒什

    麽問題了。他自此放心地疼愛她。

    “婦人別過問朝政。”對兄長剛才的“警告”心有餘悸的他,並沒告訴她楚公孫即將來訪,“你隻管好這內中上下便是。……今日兄長倒

    是隨口問起你有沒佳音,我真不好答。”

    “我會給夫君生下兒子的。”寶音打斷他,將那兩節潔白藕臂纏上他的脖頸,一雙生輝美目注視著他的眼睛,“我絕對會給夫君生下兒子

    的。”

    公子熙聞到她頸窩裏飄出的香氣,打從骨子裏一陣酥麻:“……那就好。”

    “我看得見這裏裝著什麽……”寶音騰出一隻手來,纖纖五指在他胸膛上來回撫弄,恰似撥玩琴弦,“這裏裝著雄心,這裏裝著壯誌。我

    夫君是宋國基石,我這個做妻子的一定不會讓他認為我配不上他……”

    她在結婚以後無師自通地學到了很多類似的撒嬌手段。當然這並不難,她隻需把她還是“徐公主”時候的對民眾縱情任性,對父親逢迎討

    巧的各種法子釋放出來即可。公子熙很吃這一套。

    公子熙不禁全身一軟,好容易裝得半真的嚴厲態度頓時土崩瓦解:“……你……你還是不要和那些晉國來的商賈見麵了,兄長對此頗有不

    滿。”

    寶音一驚。

    這確是她近日裏隱秘在進行的一項活動。其實她這麽做也沒什麽特殊目的,當她偶爾從一名來自懷姓宗族的商人那裏聽說晉君病倒的消息

    後,就難以自製地一次又一次與晉商接觸,想從他們那裏了解更多晉國的變化……自然,她也藏著屬於她的一些不可為外人道的秘密……

    但對身份已是宋國貴婦的她而言,顯然是不明智的。可她吃驚的不是這一點,而是蘇顯竟然一直在關注著她的動向。

    “這……也是錯麽?”經曆了一次不成功的晉國宮變並成為失敗者的寶音,成長了不少,現在她正在學習如何掩飾和轉化自己的錯誤,“

    我不明白。”

    “兄長不喜歡的,就是錯。”公子熙歎一口氣,眼神流露出一瞬的哀怨。

    寶音捕捉到了他這一刻的情緒波動。

    她摟他摟得更緊了。

    這個人會是她複仇計劃的基礎,她離開晉國時就決定了的複仇計劃的基礎。她將調動她全部的智慧和精力,來實現“我會繼續恨你們”的

    誓言……

    中原風光,果然與江漢有異。

    年將十五的楚公孫熊渠,站在距商丘城已近的葛地之境,抬頭仰望那片他還不熟悉的天空。此刻空中日光稍黯,暮雲漸集,有數十大雁展

    翼緩飛,借著夕照找尋棲處。

    熊渠看了一陣,收回視線,又環顧四周,見曠野草木皆有凋敝景象,不由地頗生淒涼之感,忍不住輕輕歎了一口氣。

    “您該加件衣。”一名青年臣子攜著裘氅走上前來,溫聲奉勸,“此地不比丹陽,請務必小心遇寒著涼。”

    熊渠轉過頭去瞧著此人,半晌道:“貔貅,這兒離你故土封父不遠,宋國之行後,你可以回去看看。”

    “回去?”貔貅一哂,舉目望著熊渠,“臣無故土,家在丹陽。”

    熊渠聽罷,昂首大笑:“好貔貅!答得甚妙,是我失言了!”

    兩人正在說話,忽聞頭頂一陣淒厲鳴聲,原來是一隻掉隊孤雁奮力振翅,緊緊追趕適才過去的雁群。

    貔貅觀察片時:“真是可憐,一定是死了伴侶,被群雁拋棄。”

    “既然被拋棄,為何不自力存活?”

    “孤雁是活不下去的,別的雁群也不會容留它。”

    “那麽,看它如此努力忠心,它的雁群總會重新接納善待它吧?”

    “雁自成年,就各個配對,一旦失侶,另一方就淪為雁群奴仆,備遭欺淩,也不再有重獲配偶的機會。”

    “哦。”熊渠伸手,“取我的‘辟疆’來!”

    貔貅依命,取來一彎硬木雕弓,交予他手。

    熊渠接過:“不能獨活,是為無能;甘願受辱,是為無誌。此物不配翱翔雲間!”

    說完,他跳上輕車,隨著孤雁飛往方向驅馳而去。

    過了一會兒,遠處錚然弦響,已成黑點似的孤雁應聲直墜落地。

    “今晚在此過夜嗎?”當熊渠把那孤雁屍體丟在貔貅腳下時,貔貅從容發問,“林暗草深,恐有虎狼出沒。”

    熊渠拔出貫穿雁頸的翎箭:“虎狼何懼!就地造飯歇息,明日還要趕路。”

    ……

    後半夜起了風。

    風穿過石縫罅隙,擺弄幹枯枝條,掃起殘草敗葉,發出各種奇怪而恐怖的聲音,時而尖銳若哨,時而低沉若吟,時而哀婉若泣,時而憤怒

    若號,似乎在車帳外埋伏了無數不懷好意的精靈,任情嚇唬不能安眠的旅人。

    貔貅不時查看一下欲熄的篝火,命令守夜士兵注意周圍情況,又不時在熊渠睡帳外巡視。

    熊渠似乎睡得很沉,毫無動靜。

    貔貅懸心之餘有了一絲安慰,剛說歸帳,突然,熊渠披發裸足持著弓箭從帳中衝出來:“你沒聽見嗎?!”

    “什麽?!”貔貅一驚。

    “有虎嘯!”熊渠四下掃視,“不要出聲!”

    貔貅心頭一凜,隨他一同到處張望。

    果真,前方有一巨大黑影匍匐草間。

    守夜士兵也看到了,慌忙要舉火圍攏過來,偏生火把在風裏不容易點著,好半天拿了兩三隻鬆明過來,朝那黑影亂晃,卻更顯得那黑影在

    火光中躍躍欲試,一如猛虎捕食前的模樣。

    熊渠一經察覺,立即張弓搭箭,咬牙斷喝一聲:“孽畜!”

    手一脫弦,翎箭已是飛射而出。

    黑影不動了。

    “死……死了?”隔了許久,有士兵驚魂未定地問。

    貔貅下令:“去看看!”

    “別去!”熊渠製止,“防它垂死傷人!”

    又等了好半天,黑影始終不動,眾人方才慢慢將一顆心安放回肚。哪知氣還沒來得及鬆上一口,數聲狼嚎打從西北麵傳來,並有微光星點

    聚集。

    貔貅暗喊不好,護住熊渠,急命士兵全副武裝戒備。

    豈料那狼嚎聲伴著光點愈來愈近,此外,還另有車行馬嘶等嘈雜音響一路喧嘩。

    “前方何人?!深夜在此作甚?!”沒等這邊反應過來,那彪人馬倒先開了口喝問。

    熊渠目力過人,覷得分明,朗聲回答:“這是楚公孫儀隊!衛使勿驚!”

    那彪人馬停下,貔貅才看到對方隊伍前方晃動一麵旌旗,上繡大大的“衛”字一個。

    “楚公孫?”衛國車隊中有人走出來,詫異道,“……可是楚公孫熊渠麽?”

    那正是衛伯景昭。一別三年,容顏依舊。

    為什麽會在這裏邂逅想也沒想到過的楚公孫熊渠,景昭並不知道。但是細打量眼前這名少年,已非當初傲氣淩人的黃毛孩童。

    他的個頭比昔年高了許多,身子有著發育時期特有的瘦削,卻很結實;他亦有了一幅交融著成熟與稚氣的端秀容貌,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