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醒卷-經年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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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雲子衿提筆擬了書信,叫宣王明日到雲府一敘,畢竟事關百萬大軍的虎符,豈是能夠兒戲。

    菱紗提著長信宮燈進來,叫人撤了筆墨呈了盆溫水給她淨手。“小姐歇會兒吧,今日小姐連看了兩個時辰的書卷還擬了三封書信。如今天色晚了再這麽下去可是傷眼,夫人知道了指不定又要罵菱紗的。”

    聽她有幾分老氣橫秋的話,雲子衿不由莞爾,“好,聽你的,不看了。”

    別看菱紗這老成模樣,也大不了雲子衿兩個月,對雲子衿的喜好性子了解的一清二楚。

    “小姐,小姐,”漣漪喘著氣跑進來,“宣王剛去了掖庭,沐鳶兒管事也在,說收拾間屋子給宣王,宣王明日怕是來不了了。”

    菱紗咬著牙橫了漣漪一眼,這丫頭真是莽撞。

    好端端的,好端端的…

    漣漪這個笨丫頭好端端的提什麽沐鳶兒。連忙給她使眼色讓她出去。漣漪是個剛開半個月的丫頭,也不知內情,莫名其妙的退了出去。

    雲子衿神色自若,目光毫無波瀾的掃過桌上一副鋪開的畫卷。

    是個少年郎——身批銀甲,玉冠束發。本身生的極是精致,懷裏抱著把長劍,薄唇輕勾口含野草,斜倚著身後大樹。隻是手法略有稚嫩。

    旁有兩行小字,還批了日期: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然浪子風流,奈何本性如斯而難為也。

    頤和三十九年,九月十三。

    雲子衿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偏頭對菱紗道,“我有些冷。”

    菱紗見她雙手泛紅,就去外室端了盆火來。雲子衿靠近那盆火,拿起桌上那畫看了好一會。菱紗看她眉目含笑模樣十分悅目,心頭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見雲子衿鬆開手,那畫卷一下落入火盆中,紙卷片刻被火吞沒,她隻來得及看到少年唇角一抹涼薄笑意還有那行披字。

    然浪子風流。奈何本性如斯而難為也。

    雲子衿拿過帕子淨手,起身往門外走去。“好了,你入宮和皇上說一聲,我同意了。”

    菱紗愣了愣,“同意什麽?”

    雲子衿展開門口候著的漣漪手中捧著的明黃聖旨,然後又卷起,遞給了菱紗。菱紗待她走遠才回過神,打開聖旨一看,竟是當年陛下登基時寫下的聖旨。

    “小姐,那宣王那邊?”菱紗追上去問。

    勾了勾唇,雲子衿一向冰冷的眸浮起一絲溫柔,如水溫婉卻分外清明,“他來不來,由不得他。”若他當真棄這十年於不顧,甚至不願見她一麵,那她不如滅了自個兒癡心的好。

    沐鳶兒眼見著君華離去,手捏著衣服一角,竟生生折斷一根指甲。她依舊含著動人清純笑意,隻是眸中盡是惡毒。

    她展開手中帕子,一角有著三個小字。

    —君無恨

    “雲子衿,我得不到幸福,定也不會讓你得到的,我到底,有哪裏不如你。”

    隻聞女子笑意如鈴,從掖庭中逸出,卻讓人不寒而栗。

    皇宮正殿,男人紅袍加身,長發束起,那雙銀眸光華瀲灩,隻是含著冷意。天下萬美不及他絕色容貌,君無恨微抬銀眸,殷紅薄唇輕挑,低醇音色從唇瓣中逸出。

    “雲子衿,你是為了他,才願意進宮為妃嗎?”

    雲子衿冷清的眸子掃過他,別開臉,丹唇輕抿“是又如何,你要拒絕嗎?”

    君無恨輕笑,隻是那銀眸中略顯孤寂,“你明知我不可能拒絕你。”紅袍垂地,風華絕代,風骨不似凡塵中人。

    “君無恨,我問你,你想讓我一個凡人陪你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雲子衿微微抬頭,丹唇有些幾分譏諷的意味勾起,“對於你十三妖花的永生歲月,幾十年算得了什麽?”話落,雲子衿鳳眼微垂,轉身走出正殿。

    菱紗連忙走上前,擔憂的看著她,“小姐,如何?”

    “不必擔心,他不會拿我如何,回府吧。”

    菱紗候在一邊不語。小姐是仗著陛下愛她,那她又當處在何處。菱紗回頭看了一眼那正殿中紅袍的人,跟上雲子衿。

    君無恨眯起眼打量著殿中跪著的小太監,“你聽到了?”

    小太監顫顫巍巍地磕頭,“奴才什麽都沒有聽到,奴才…奴才這就退下。”

    蒼白而節骨分明的手從紅袍中探出,君無恨拿起禦桌上的一隻筆,輕輕擲去。筆尖穿透那小太監的胸口,隻留一分筆杆還留在胸前。

    “十三妖花,九天中控製七情六欲的罪惡之花,是你告訴她的吧…”君無恨冷笑一聲,銀眸中六點妖異的紅點,如花瓣一樣浮現在銀眸中。

    不知何時門前一男子負手而立,墨色衣袍,墨色發絲,墨色雙眸。明明唇邊含笑,卻讓人無法忽視墨色瞳仁中的陰戾和憂鬱,“她身邊那婢女看你的眼神不對,怕是愛上你了?”

    “林朽,你若是閑著,就別讓沐鳶兒再來煩我。”

    林朽回頭看著正殿台階前的女子,回過頭薄唇勾起,“好說。”

    他走上禦前,跨步坐上龍椅,在君無恨困惑的眼神中,湊近他身前。

    “陛下,沐鳶兒求見,還…”沐鳶兒話說到一半,瞪大眼睛看著龍椅上兩個絕色男人相依。

    林朽偏頭,抬眸望著沐鳶兒,薄唇微張揚起一抹詭異的弧度,“抱歉沐小姐,無恨他,可是我的人。”

    沐鳶兒看著他,不及君無恨妖治絕色,但眸子中透出一股陰柔狠戾,絕非凡人。

    “公子可是,陛下的謀士幕僚?”沐鳶兒努力平緩心境,音色卻有一絲顫抖。

    “哦,謀士?”林朽尾音上挑,好笑地看著她,這女人眼睛怕是有問題,“我和無恨什麽關係,你看不出來嗎,沐小姐?”

    沐鳶兒一氣之下甩袖離去,君無恨推開林朽理了理領口。

    “這就是你所謂的辦法?”銀眸微迷,泛著危險的光芒。

    次日,君華倒當真是赴約,來了雲府。

    “你同意入宮為後?”君華開口。

    雲子衿好笑,“宣王沒得到消息嗎。”

    君華盯著那一麵牆壁許久,轉過頭看她,他自然知道五年前她宮宴為他畫了一幅畫,一直掛在這,隻不過那批字,他隻知道上一句。

    “畫呢?”

    “入宮前總要斷送些東西,不然怕我明日就變心了。”她含笑啟唇。

    君華目光複雜地凝在她麵容上,最終化作一句,“你放下就好。”

    雲子衿還是含笑看著他,隻是眸間多了幾分水光瀲灩。她撩開額前散落的青絲,沉吟隻道,“如果我當初沒有救你,如今可還會這般優柔寡斷?”

    沒理會他的目光,雲子衿看向窗外,她似乎記得那一年當時也是冬季,十分漫長,雪連下三個月,是極冷的。

    頤和三十四年十二月,算起來是雲子衿第一次見到君華。在洛陽天山梅林,那君華隻不過十歲,隻是個皇宮中不受寵的皇子。

    太子掌權,大皇子親政臨朝,他是七皇子,母親雖然貴為德妃,卻不得皇上喜歡。母家沒落也隻剩下母妃一人,自生了他就疾病纏身。當初和他一樣的是六皇子君無恨,但君無恨身上是個禁忌,從來沒有人會去招惹他。

    君華不得寵,也沒有先生教他,他自學成才,琴棋書畫精湛,縱使是大他十歲的大皇子,也不敵他一手琴技,一手棋藝。但他忘了皇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於是他成了所有皇子欺負的對象,

    哪怕是尋常有點位份的太監也能欺壓他。

    克扣和打壓,早就是平常之事。

    那年太子叫人取他首級,那殺手於心不忍,將他扔在洛陽梅林一株梅樹下,沒取他性命。

    正巧那一年雲子衿得了大病,上京滿城禦醫大夫無人可醫。她本是雲相寵愛的獨女,便來洛陽尋得神醫。雲子衿喜花,尤是梅和玉簪,賞梅時正好遇上那梅樹下的君華。

    她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的少年。

    雲子衿將他帶回雲氏小築,清了醫者治好他的病,她隻知道少年叫君華。病好了她要回京,就給了少年一個錢袋,離開洛陽。

    那一年她不過七歲,隻是少年的身影一直烙在心底。

    再後來相見,已經是五年之後。他成了宣王,大皇子倒台,太子集權。君華隨先皇南征北戰,隻是個小將,但戰略計謀過人。

    頤和三十九年宮宴,她見到了從戰場回來風塵仆仆的君華,便為他畫了那幅畫。當下批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君華見她繼續動筆,不由好奇。“你又在寫什麽?”

    雲子衿抬頭,眉眼裏盡是笑意,“你若是哪日浪子回頭了,我就告訴你。”君華挑眉,正要伸手搶走那幅畫,雲子衿連忙收好畫卷抱在懷裏,一下跑來五步遠。

    “嘻嘻,你可別想偷看。”

    “華哥哥,”遠處傳來姑娘一聲柔柔的呼喚,沐鳶兒頂著明媚的笑意跑來。沐鳶兒本是尚書嫡女,後來三朝元老陳侍郎倒台,牽連了她父親,她才會接手掖庭,不到一年就掌握了宮中無數刑法的陰暗之處。

    雲子衿恍惚的看著他笑的那麽溫柔,才知道他不是不笑,

    而是隻對喜歡的人笑。

    君無恨不知何時站在一旁,紅衣在風中翻飛,發絲拿同色發帶隨意而束。明明隻是十六歲的公子,卻笑起來十分那肆,即便風華萬千,仍然感覺到很是危險。

    “你喜歡君華。”君無恨眯起銀色的眸子,殷紅的唇挑起,像一隻狐狸。

    雲子衿抬眸對上他那雙眼,愣了許久。君無恨唇邊剛勾起一抹譏笑,就聽她道,“你的眼睛好美。”

    君無恨本身比君華高,俯下身撩開她額前散落的發絲,“嚇到沒?”

    搖了搖頭,粉唇揚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君無恨喃喃,小傻瓜。

    怎麽就不怕我呢。

    直到後來很多年,無數次的輪回,君無恨都說不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麽從第一眼開始,就執念她生生世世,萬古不變。或許隻是她唇瓣輕揚隨口一句話,就擾了他萬年光景,心底隻容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