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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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壇子酒擺在木桌上,海口大碗有些破舊,瓷口還碎了一個小角。

    我一碗幹下,胃裏果然如同火燒一般,嗓子生疼。

    我卻依舊在那兒一碗接一碗的喝著。

    喝酒,是樂事,也是苦事。

    若是兩人喝酒,則是天下最大的樂事。

    就如同當年桃園子裏,我和太白相對而坐,麵對漫天夕陽大聲歡笑,大口喝酒。

    那時的桃花釀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可是若一個人喝酒,則是天下最大的苦事。

    正如我此時,酒再好,再辣,求醉卻求不得。

    曾經所有的苦痛之事,仿佛都在眼前一一掠過。

    酒很辣。

    我放下酒碗,兩眼茫然,隻是看著門外那個算命青年的落魄背影。

    他頭上有六個結疤,可曾經是個和尚?

    我看那青年十分眼熟,可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隻是他的兩隻眼睛令我很是熟悉。

    如同劍逍遙當年在客棧外見我的眼神,我當時不懂,隻以為是迷茫。如今再看,卻看出他眼中的迷茫之下掩蓋著一抹清明之色。

    竟然滿是痛苦。

    他似是在隱藏著什麽,以一副瘋瘋癲癲的樣子度日。

    我咧咧嘴,眼前苦痛之事掠過,最終停止在一副畫麵上。

    金身大佛。

    滿目金光。

    紫霞。

    魂飛魄散。

    我紅了眼,嘶喊著殺上去。

    金身大佛揮出一掌。

    刺目金光。

    金光中,那個金身大佛的身影,跟那個擺攤算命的光頭青年隱隱重合。

    “如來!”我似是喝醉了,紅著眼睛喝道,猛地握住桌上那根筆直木棍,一身氣勢轟然爆發。

    酒肆之內頓時鴉雀無聲,酒客們盡皆瞪大眼睛看著我,眼中滿是驚恐不解之色。

    那個在酒肆門口擺攤算命的衣衫襤褸的青年猛地回過頭來,眼中迷茫之色不再,隻有一片震驚。

    我瞪著他,一動不動。

    他是誰?

    為何與如來給我同樣的感覺。

    那個背影,我絕不會認錯。

    一時間,我紅了眼,腦子裏隻有一個字。

    “殺!”

    而那個青年卻沒有在意我一身如刀冷冽的殺氣,隻是看了看我桌上的兩壇子酒,舔了舔舌頭,也不管算命攤子的生意了,自顧自低頭走到屋內。

    身形落魄,腳步踉蹌。

    可他眼中卻滿是清明之色,不複之前迷茫神色。

    “果然你是裝的。”我帶著一身酒氣,朝他冷笑道。

    我手中棍子緊緊握住,顫抖起來。

    青年隻是朝我笑笑,站在我身前,雙手合十,一臉清澈的笑意,道:“施主與小僧有緣,不妨施舍幾碗酒?”

    我眉頭皺皺,心中殺意散去幾分,湧上幾絲不解。

    這貨難道不是如來?

    可是他與如來絕對有關係!

    劍逍遙說我很笨,我承認。所以我現在終於學會了如何變得聰明。

    我學會了推測,學會了如何猜測一個人的心裏,如何弄懂一個人的所求。

    這個青年所求什麽?

    青年見我不說話,便直接大大咧咧的坐下來,麵對著我笑了笑,轉身對小二吩咐道:“勞駕拿個酒碗。”

    小二神色中帶著些許蔑視,不屑的遞給他一個碗。

    我聽見小二低聲喃喃,“丫的化生寺的和尚都能喝酒了?”

    “嗨,和尚不能喝酒,但是被掃地出門的和尚就能喝酒啦,哈哈哈!”一旁的酒客語氣嘲諷的笑道。

    與那個酒客同桌的一個髯須大漢同樣笑出聲來,拍著桌上大環刀,道:“掃地出門?聽說他可是那個天才小和尚啊,哈哈,當年還曾連勝兩屆佛道大辯。”

    “現在也不過如此,像個傻子!”髯須大漢笑的很酣爽。

    “就是,他若真那麽厲害,怎被掃地出門。”

    “阿彌陀佛,這個假和尚,欺騙我們!欺騙佛祖!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神色一愣,看著眼前的光頭青年那熟悉的眉眼,瞬間想了起來。

    他就是當年那個被喬大家稱為“注定會是佛”的那個小和尚。

    可是,十年不見,他怎會變成了這樣?

    我神色之中滿是不解。

    而此時,酒店裏已經是群情激奮,幾乎所有人都大罵出聲。

    佛教勢大,百姓信佛的可占八成。

    越是窮苦百姓,越信,信來世,信積福,信佛,信神。

    除了不信自己,他們什麽都信。

    巧了,在這個有些破爛的小酒肆中,喝酒的大多是窮苦百姓。

    而此時這個落魄的不能再落魄的青年,如今終於被人認了出來,竟然是當年那個獨坐高台,代表化生寺,代表整個佛教論道的天才和尚。

    衣衫襤褸的他,不複當年的身份尊貴,不複當年的天資聰穎。

    他甚至擺了算命攤子,還來討酒喝!

    置佛法於何處!

    眾人嗬斥聲充滿正義,盡皆以為自己正在做正義之事,在為菩薩除妖孽。

    哪個妖孽?

    這個假和尚就是妖孽!

    不是妖孽,如何能在那麽小的年紀就精通佛法?

    不是妖孽,為何又置佛法於不顧,來擺攤算命騙錢,還討酒喝?

    在充斥酒肆的震天的喝罵聲中,那個名叫獨來的小和尚隻是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緩緩喝了一口。

    小和尚抬起頭來,緩緩呼了口氣,仿佛這一口酒解了大癮一般,一臉享受的微微閉眼。

    “多謝施主。”小和尚雙手合十,朝我微微頷首。

    我臉上殺意散去幾分,我已知道這貨雖說與如來有關係,但卻絕對不是如來。

    否則,早就一掌朝我呼過來了。

    如來也不會如此不顧身份的在怒罵聲之中淡然飲酒。

    “你是獨來和尚?五十載無佛我獨來的那個獨來和尚?”我低聲問道。

    小和尚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嘴角笑意依舊。

    我一臉茫然,卻見小和尚微微歎氣,嘴角笑意終於便成了無奈。

    小和尚端起酒碗,再次喝了一口,兩眼習慣性的抬起,仿若透過頭頂木板看到了天空。

    小和尚聲音平淡的緩緩道:“那個注定會成為佛的獨來和尚已經不在了。”

    “那你?”我瞪著兩眼看他,語氣疑惑的問道。

    “我是注定成不了佛的不悟。”

    小和尚臉上重新掛起笑意,伸手重新倒了一碗酒。

    不悟不悟,就是不悟。

    世人讚我,我不悟。

    世人罵我,我不悟。

    癡情不如不癡情。

    成佛不如不成佛。

    小和尚在罵聲之中忽然自顧自的笑了起來,輕笑出聲。

    聽著震屋子的罵聲,小和尚眼中沒有絲毫怒意,隻有好笑,宛如聽到一群狗在朝自己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