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最先認出小和尚的髯須大漢許是喝了不少酒，本來脾氣就不怎麽好，如今見小和尚竟然無視自己的罵聲，還笑出聲來，當下一拍桌子。

    整個酒肆都寂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髯須大漢。

    髯須大漢當了一輩子苦力，好不容易攢了二兩銀子才買了這把質地不好、看起來卻很威武霸氣的九環大刀，又跑酒肆來，花了半個月工錢喝大酒，就是想在酒肆裏跟自己同樣窮苦的百姓麵前耍耍威風。

    有人越窮，就越愛嘚瑟，就越喜歡受眾人矚目。

    髯須大漢就是這種人，從小家裏就窮的叮當響，不被人重視，偏偏愛裝大爺，如今更是如此。

    所有目光匯聚到他身上，讓他感覺很舒爽，通體舒爽。

    仿佛這一瞬間，他代表了正義。

    在眾人尊重的注視下，他隻感覺一股氣從腳底湧到了腦門。

    再抬頭看看那個依舊在怒罵聲中輕笑的小和尚，髯須大漢勃然大怒，心中浮出了一股抑製不住正義之氣。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所有人都在跟我一起嘲笑他！

    我代表了所有人！

    我代表了正義！

    他怎能無視我！

    這個該死的假和尚！

    髯須大漢喘氣聲越來越重，終於在眾人注視下緩緩站起身來，身上那股正義之氣更加濃重，竟是伸手拿起了在桌上的九環大刀。

    真讓髯須大漢去shā rén，他自然不敢。可若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出出威風，嚇破那假模假樣的小和尚的膽子，那對他來說，可真是天大的快事。

    髯須大漢臉色鐵青的走過去，手中大環刀嘩啦作響，竟是隱隱有一種威勢。

    酒肆裏喝酒的酒客們議論紛紛，說是這個漢子似乎是關外來的大俠，似是斬殺過劫匪，又孤身一人清繳了青城山頭的山賊，劫富濟貧，見人賣兒賣女便出手闊綽。

    最後，甚至討論出了這漢子姓甚名誰，竟然乃是當今不世出的名震關西的耍刀大俠，名曰曲淵博，專門除暴安良。

    俠肝義膽，心懷蒼生。

    這假和尚撞到大俠手裏，當真是佛祖顯靈！

    眾酒客皆是尊敬的看著心中的大俠，想著那快意恩仇的快哉江湖，激動地等著看這個大俠怎麽收拾這個假和尚。

    當了一輩子苦力也未曾如此風光過的髯須大漢依舊鐵青著臉，可是心裏卻已經美開了花。

    髯須大漢橫刀仰天站住，大笑一聲，身上氣勢更足幾分。

    這是正義！

    髯須大漢心裏怒喊，自己這是為了正義而戰，是為了收拾這個假和尚，是為了替天行道！

    一時間，這個命題已經被他上升到了做人尊嚴的高度，仿佛他生來就是為了正義，就是為了這一刻。

    有些人，最喜歡把正義這個詞掛在嘴邊。

    這些人大多是沒什麽本事的人。

    就如同窮人最喜歡對有錢人說“你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他們往往覺得自己乃是道德巔峰。

    就仿佛他們除了沒錢，其他的東西什麽都有。就仿佛他們的一切都強過那些有錢人，無論是道德還是品質、智商。隻要別人幫有錢人說話，那麽幫他們的人就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你欺負我，你就是欺負弱小。

    我欺負你，我不是痛打落水狗也不是以卵擊石。

    所以有個詞叫道德綁架。

    我是正義。

    髯須大漢在心中瘋狂呐喊，這一瞬間他的人格仿佛得到了升華，仿佛這一刻的他不再是他，而是成為了天地間正義的化身。

    髯須大漢心中快感到了極致，仿若成為了天底下最富有的人，就連懷裏僅剩的三錢銀子都變作了無數珍寶。

    可是他的臉色卻更加鐵青。

    仿若眼前的小和尚是殺父仇人。

    我重新伸手給自己到了碗酒，安靜的抿了一口，靜靜看著那個正對著我、背對著小和尚的髯須大漢表演。

    髯須大漢掄起銀光閃閃很是嚇人的九環大刀，朝著已經變得十分落魄的小和尚，冷哼一聲。

    這一瞬，他心中的快感仿若使他的鮮血都衝到了大腦，令他的視野都顫抖起來。

    誰能想到，窮了一輩子都沒出風頭的他，如今能扛著九環大刀，在所有人尊敬崇拜的注視之下，代表正義，威風凜凜的站在當年尊貴無比的小和尚身旁，發出一聲輕蔑的冷哼。

    接下來，他還要拆穿這個假和尚！

    這個曾經尊貴無比、被萬千信徒稱作天才小和尚、幾乎作為天下佛首的假和尚！

    那萬千信徒豈能不佩服他、感謝他！？

    然後，他便威名遠播，他便可以辭去那苦力工作，開始策馬揚鞭，快哉江湖。

    想到這裏，他黢黑的臉色簡直漲紅，嗓子裏死死壓抑住那幾乎舒服到極致的*聲。

    這種快感讓他沉醉。

    髯須大漢在心裏再次重複一聲：為了正義！

    髯須大漢眼中，那個背對著自己的小和尚的身軀已經因為羞恥和緊張恐懼而顫抖，仿佛待宰的羔羊，眼中滿是恐懼。

    盡管髯須大漢沒見到小和尚的臉色。但他能想象到，小和尚眼中滿是對正義的懼怕，對髯須大漢的懼怕，對即將到來的審判的懼怕。

    我卻看到小和尚放下酒碗，習慣性的抬頭看了看天色，兩眼茫然地開始發呆。

    仿佛在問什麽。

    髯須大漢沉醉在快感之中，發出那聲冷哼之後又過了片刻，這才壓低嗓音，聲音低沉道：“假和尚，你可知罪？”

    他的聲音因為興奮而顫抖。

    盡管他努力想裝作因為正義而憤怒，但是他眼中的興奮光彩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小和尚依舊不理他，隻是看著天色，在發呆。

    小和尚眼中的神采漸漸滅掉，如同劍逍遙一般蠟燭熄滅。

    隻是他還沒死，盡管他的眼神毫無生機，如同秋天枯死的樹葉，隻剩一片茫然的灰色。

    沒有一絲生機，沒有一絲感情，沒有一絲變化。

    小和尚低聲喃喃道：“對了……她已不在了，我不該再去問佛的。”

    如同死人的眼神，冰冷的可怕。

    他想起雀子塢裏那個明眸皓齒，欣喜萬分。

    他又想起那天雀子塢裏的大火。

    他又想起自己再也見不到她。

    現在他隻剩下了心痛，還有漠然。

    對一切的漠然。

    仿若這世間裏，他唯一關心的東西已經消逝，剩下的隻剩了冷漠，對所有人冷漠，對自己也冷漠。

    連他自己的命，他也隻是冷漠。

    可有可無罷了。

    小和尚隻是舉起大碗，猛地喝酒。

    我看著他嘴角沒有一滴酒水落下，並不如故作豪邁的江湖豪客一般喝半碗灑半碗，而是盡數入喉。

    我心裏有些吃驚，這燒刀子一口下去如刀子入喉，入胃如燒心，這小子怎地一下子喝了這麽多？

    我卻朝他笑笑，同樣喝幹淨了一大碗。

    一臉漠然的小和尚朝我笑笑，僵硬臉龐擠出的笑容難看至極。

    我想起劍逍遙，同樣朝他笑笑。

    我覺得他若是看了，估計也覺得難看至極。

    而此時，小和尚身後那髯須大漢見小和尚不作答，終於是忍耐不住，爆喝道：“假和尚，嚇破了膽子吧！”

    “我今天就代表天下有義之士，來滅掉你這個騙了所有信佛之人的假和尚！”

    “看刀！”

    髯須大漢忽然暴喝，臉上殺意森然。這一刻，他已忘了自己敢不敢shā rén。

    為了正義，shā rén又如何！

    這個騙了天下信徒的假和尚，人人得而誅之！

    我卻看到他充滿正氣的臉上，嘴角滿是獰笑。

    很是不搭。

    卻又很搭。

    髯須大漢揚起刀的手忍不住顫抖，這是他第一次揮刀，可卻沒有絲毫緊張，隻有豪情萬丈，顫抖也是因為激動的顫抖。

    胸中正氣十足，幾欲衝天。

    他代表正義。

    作為窮苦了一輩子都不曾矚目的小人物，他很喜歡這個感覺。

    仿若胸中的正義化作了力量，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力量，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如電流一般令人酥軟舒適，最終化作一股令他心馳目眩的力量，讓他緊緊握住銀光閃閃的九環大刀，猛地劈下。

    那一刀的絢爛奪目，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一柄很是唬人的九環大刀仿若化作一道銀色匹練，如蛟龍騰飛，直直衝向那個該死的小和尚瘦弱的背影。

    九個大鐵環在空中嘩啦作響，威武霸氣，殺氣十足。

    這一刻，沒人會看出這一柄刀是廢鐵所鑄的、僅僅價值三兩銀子的破刀。

    髯須大漢眼中滿是正義的殺機，手中所握的銀光閃閃的大刀也仿佛便成了削鐵如泥的寶刀。

    他以一股在自己看來最威猛、最正義、最符合他心中熱血江湖氣勢形象，狠狠砍出了這一刀。

    透過刀光，我看到髯須大漢嘴角獰笑幾乎出聲，如同看待羔羊一般看著自己刀下的小和尚。

    再過一個呼吸，小和尚就會人頭落地。

    再過一個呼吸，髯須大漢他就會出人頭地，過上自己想象中的江湖生活，備受世人矚目，快意恩仇。

    他眼中滿是**，滿是所謂的正義。

    正義，不過是大部分人認為的正義，說白了，不過是大部分人心中的**罷了。

    髯須大漢他把自己的**當作正義。

    同樣的，每個人都把自己當作正義，都覺得自己永遠站在正義的一麵。

    其實很多時候隻不過是高舉著正義大旗，來行不正之事，或痛打落水狗，或落井下石。

    一刀揮下，髯須大漢臉上的獰笑幾乎到了極致，胸中的正義之氣幾乎要衝破胸膛。

    下一瞬，他臉上的獰笑凝固在臉上。

    下一瞬，他胸前一涼，胸膛果然破了。

    卻不是被胸中的正義之氣撐破的。

    而是被一隻帶著泥土的手指輕鬆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