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聲音平靜無比，依舊是冷漠道：“你為何要如此……”

    年邁的莫問方丈緩緩歎了口氣，兩眼茫然的看著自口中吐出的白氣在雪夜中飄散開來，緩緩道：“因為我是方丈……”

    夜色中，這個老人孤單的站在那裏，縱使有數個和尚站在他身旁，也依舊讓人覺得孤寂。

    “化生寺，數千佛寺，萬千佛徒，全都聽令於我……”

    “於我，本不想做這些事。可是為了佛門，為了萬千佛徒的信仰不散，我隻能如此……從自己的位置看，我有錯，可是從方丈這個位置看，我又沒有錯……”

    聽到莫問如此話語，我心裏一驚。

    我忽然明白之前那股彌漫在整個化生寺，能夠使羅漢陣催生出濃鬱佛氣的詭異氣息是什麽了。

    信仰。

    原來，信仰之力，能夠讓人成佛……

    那麽，被信仰的佛陀，能夠高坐西天靈山，冷眼看人間，不沾染因果，靠的同樣是這一股信仰之力。

    無數的佛徒，信仰佛。

    那麽，億萬生靈凝聚的一股信仰之力該有多強大……我心說怪不得如來那麽吊，換了我我也吊啊。

    來不及我思索，老和尚卻接著苦笑道：“當年你下山，我本也不能阻撓你，說實話，你我情同父子，我同樣想要你過得好一些，哪怕你不在佛門。”

    “可是……你乃是佛門中聲名煊赫的天才大弟子，日後本應接手我的袈裟，你這一去……”

    “萬千佛徒心中本就有所腹誹，你若出佛門之後在世俗中又過得圓滿，那些佛徒的信仰，必定會動搖……”

    “所以，從個人來說，我是希望你和雀子塢裏的那個女子好好過下去，可是……作為方丈，我卻不該祝福你。”

    “我猶豫著，直到一戒和尚放火燒死那女子，我才得到消息……”

    老和尚緩緩歎氣。

    “於是我做出了我的選擇，因為我是方丈。”

    “而莫言師弟也作出了他的選擇，因為他是莫言。”

    “說到底，我和莫言師弟他，兩人都沒錯，你也沒錯，可是……佛法精深，我卻也參不透到底是誰的錯。”

    “莫言身死，我很慚愧，可是我不得不如此做……讓你過的落魄，讓你失去那個女子，也是我身為方丈，為了佛門不得不做的……否則無數佛徒都會對我佛門產生質疑。”

    “雖然悔恨，雖然遺憾，但若再來一次，我依舊會如此做，會背負著無盡的悔恨遺憾和苦痛，度過一生。”

    “貧僧不求死後如西天靈山，隻求佛祖開恩，讓我進十八層地獄。”

    老和尚說完，似是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了，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隻是緩緩的歎了口氣。

    老和尚聲音幹澀的說出最後一句話。

    “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心說這老和尚估計是瘋了，求佛就求點好事唄，你他媽求著進十八層地獄，你讓地獄裏的冤魂怎麽想？

    合著在十八層地獄裏還是挺享福的一件事唄。

    也許他是想贖罪吧。

    我想到這裏，也不禁歎了口氣。

    佛門清淨地，可曾清淨了？

    坐在方丈這一位置上，需要考慮的如此之多，甚至不惜違背自己本心，也要為佛門名望著想，為萬千佛徒著想。

    和尚愛與人論道**，心裏又可曾清淨了？

    小和尚不說話了，兩眼冷漠中夾雜著濃鬱的迷茫之色，許久之後緩緩歎口氣。

    “此次來，我隻是想shā rén，放火。”

    莫問方丈緩緩點頭，聲音幹澀道：“莫言師弟墓碑在後山，忙完之後去看看他。”

    “恩。”

    小和尚說完，手中緊握的那一隻斷指重新揚起。

    那些和尚此時再也無心抵抗，倒不是不能抵抗，之前那些和尚明知必死也同樣衝上來。

    而此時他們紛紛逃竄開來，與之前毫不相同。或許是因為老和尚的那些話吧。

    小和尚也不追，隻是殺擋在自己麵前的人。

    擋在他麵前的，隻有一人。

    身形孤瑟的老和尚。

    身為無數佛徒之首，統帥整個佛門，位高權重的莫問方丈。

    我想去追殺那些逃散開來的和尚，可是想了想卻又停下手來，握著棍子，站在那裏冷眼看著他們四散逃去。

    倒是莫問方丈麵對那個席卷雪花如龍，帶著殺氣冷臉而來的小和尚，非但麵無懼色，反而掃了一眼那些四竄逃散的化生寺子弟，冷聲怒喝道：“佛門子弟，雖死不懼，四處逃竄成何體統，都給貧僧站好！”

    莫問方丈的餘威猶在，那些和尚麵色猶豫了片刻，果真停下了腳步，竟是一個個拄著棍子站在那裏，不再逃散。

    那些和尚臉上滿是猶豫之色，麵麵相覷。

    卻聽到蒼老的莫問方丈對著走來的不悟小和尚嗬嗬笑了起來，莫問緩緩道：“不悟，化生寺欠你的，也是我這個方丈欠你的。”

    “當年雀子塢一把大火，燒的幹幹淨淨，燒死了那個女子，還不知燒死多少人，化生寺的殺孽，實在深重。如今化生寺所有弟子，都站在這裏一動不動等你殺。”

    “等你殺了他們，殺了貧僧，再一把火燒幹淨這化生寺，化生寺和貧僧在這世間的債才算還完，佛門就此也算是大傷根基。”

    莫問方丈緩緩歎了口氣。

    這些年，他看著化生寺，何嚐不是滿地鮮血。

    誰能想到，被譽為佛門清淨地的化生寺，竟也有如此殺孽。

    當年雀子塢。

    當年莫言身死的偏殿上。

    為了佛門口中的清淨，為了千萬佛徒的信仰不崩潰。

    而莫問方丈作為唯一的知qíng rén，每次想來都痛不欲生。

    可他不敢告訴別人。

    佛法精深又如何？

    他是萬千佛徒心中的化生寺大方丈，可也是個凡人。

    他遺憾，痛苦，可為了佛門，他隻能隱忍。

    如今麵對接下來的死亡，他竟是帶著一絲釋然，仿佛解脫一般。

    這些年來，莫問一直知道自己天資其實隻是一般，他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有希望成佛。

    因為他的內心始終無法六根清淨。

    修了這麽多年的佛，他還是個凡人。

    所以他越發痛苦，他知道，若是自己真的六根清淨，沒了雜念，隻以大局為重，從化生寺方丈的角度出發，從萬千佛徒的領袖角度出發，他完全不必愧疚。

    因為他這是做一個方丈該做的事，是為佛門好。

    可他不光是方丈。

    他還是莫問。

    還是獨來小和尚的師父，如父如子。還是莫問主持的師兄，如親兄弟。

    莫問忽然朝著一臉殺氣的小和尚緩緩微笑。

    “不悟，來，做你想做的，shā rén，放火。”

    “種因得果，當年我種下這因，便已經知曉今日會有這個果。”

    “因果因果……無人能夠逃出，今日終於圓滿。”

    莫問仿佛在乞求小和尚這樣做一般，又如同在鼓勵他殺死自己，殺死化生寺子弟，再放一把火。

    小和尚滿是殺氣的稚嫩臉龐開始輕微的顫抖，緩緩踏去的腳步不自覺的停滯下來，雙手不自覺緊緊握起，顫抖不已。

    他的兩眼終於不再冷漠，已然開始複雜起來。

    許久，小和尚緩緩歎了口氣。

    卻不是拒絕。

    小和尚隻是聲音幹澀的說道：“師父……師父，你死之後，弟子會將你葬在莫言師叔身旁，為你和師叔守墓十年。”

    小和尚說著，終於踏出了最後一步，走到了莫言身前。

    “好徒弟。”莫問看向不悟小和尚的兩眼之中滿是欣慰，輕聲說道。

    小和尚隻是一掌刺出，如槍如劍。

    十二因緣修為齊出。

    莫問身上沒有絲毫修為湧動，那護體佛氣被瞬間洞穿。

    同時洞穿的，還有莫問方丈的胸口。

    狂風吹舞的鵝毛大雪中，我看不清小和尚的臉色。

    但是我卻看到了莫問兩眼之中生機漸漸潰散，瞳孔也隨之潰散，呈現出一抹灰白的死氣。

    但是他的嘴角卻緩緩綻開，掛上一絲笑容，仿佛解脫一般，就連雙眼之中也彌漫上濃鬱的釋然之色。

    垂死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多。

    第一次見到小和尚時，還是莫言師弟在大雪天裏，把這還在繈褓之中的小和尚從山下背上山的。

    給他起名獨來，也並不是希望他成佛。隻是因為他獨自雪中來，如天賜恩物。

    莫問又想起來，當年自己和莫言師弟還是小和尚時，一起吃齋念佛討論佛法的日子。

    最後，莫問想起來了。

    為何他叫莫問。

    師弟叫莫言。

    莫問莫言。

    “師父，師父，”那時還年輕的莫問朝著眼前那個光頭和尚問道，“佛法到底是什麽？”

    “佛法是佛法，懂了就能成佛，阿彌陀佛。”同樣年輕的莫言搶著答道，拿腔拿調。

    然後他倆被那個光頭和尚一頓打，再然後便有了自己的法號。

    莫問莫言，佛法自來。

    莫尋莫求，佛在心中。

    這一瞬，莫言嘴角笑意濃鬱到了極點，兩眼中的生機也終於消散。

    漆黑夜色，鵝毛大雪。

    佛門大方丈，莫言不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