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帳內很是溫暖，外麵是漆黑夜色中寒風呼嘯的鵝毛大雪，裏麵則是紅泥小火爐，綠蟻新焙酒。

    紅衣女子說是喝茶，卻是抬手給我倒了一杯酒。

    看著許久未見的紅衣女子，我嗬嗬笑笑，端起那一杯酒仰脖喝下。

    入口微辣。

    “那個姓易的儒生呢？”紅衣女子若有所思的問我。

    我沒說話，隻是放下酒杯，品味著微辣的綠蟻酒順著喉嚨流下，一直燒到胃裏。

    女子也不再說話了，隻是素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我滿上。

    我們兩人都變了許多。

    女子一聲令下，數千禁衛軍簇擁著華帳朝著當陽橋緩緩走去，背後是大火連綿的化生寺。

    禦花園中，綠水長亭。

    鵝毛大雪冰封了長亭邊的綠水湖，仿若冰封世界，但寒意卻未曾蔓延到這長亭之上。

    長亭上驕奢的貂裘綢緞還有火爐暖盆，都將寒意隔絕在外，其內溫度如春。

    紅衣女子與我一路沉默的走到這裏坐下，此時卻是屏退了左右，隻剩我們兩人。

    我知道她有話要說。

    因為我也有話要說。

    “這一場火，不光燒了化生寺，同樣燒了佛門根基，燒了天下無數佛門信徒的信仰。”

    “與其說這一場火燒的是化生寺，不如說這一場火燒的是天下無數的佛徒，燒的是整個佛門。”

    女子端起一杯溫酒，朝我淺笑道。

    “我已經傳令下去，命令那些自化生寺逃出的僧人前往各地，將莫問方丈親口所說的話語傳播開來。同時會有朝廷官兵監視他們，若是不從……估計沒人會不從。”

    “因為此事一出，化生寺再也不是以前的化生寺了，佛門也必定會受到詬病。”

    “朕坐擁天下，此事對朕是好事，也是壞事。壞事就是短時間內，人心不安。至於好事……則是這佛門權勢衰減，日後皇權更盛。”

    女子語氣輕柔，可是言語之間卻是老辣，諸多見解一針見血，看來這**年來在廟堂之上也是成長了起來。

    成為了能夠手握天下的聖上，以各方英才為臣。

    我忽然想起當年那天陪易逍遙，在亭子上，看著夕陽下的林間紅衣嬉笑。

    我緩緩歎了口氣，和那個女子碰了下酒杯。

    “你怎不問這火與我有什麽關係？”我笑道。

    那女子搖搖頭，兩指輕捏酒杯旋轉起來，低頭看著指間旋轉的酒杯，笑道：“你和那個書生都不是凡人，就算與你有關係，我問了也是白問。”

    “朕雖然坐擁天下，但是朕還知道，有些事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在你們眼中，估計我這個高坐皇位的聖上依舊隻是個弱女子罷了。”

    我點點頭，沒說什麽。

    倒是那女子談興很是高昂一般，立馬接著笑道：“這**年變化太多，還記得**年前那場佛道大辯，佛依舊勝道，可是卻有千百年來第一個大儒走上高台，替天地眾生問道佛門。”

    “喬大家竟是將那個連勝兩屆的小和尚給問的目瞪口呆。哈哈，那時我才年方二八，聽說此事，可是沒少崇拜喬大家，隻恨自己不在現場。”

    “隻不過又聽說喬大家出場威風，下台時卻是狼狽無比……”

    女子笑道。

    我想起當年喬昊喬大家被那女子倒提雞仔一般提下台去的場麵，也是不由得微微一笑。

    女子忽然眼中一陣恍惚，隨之正色道：“誰能想到，**年後，天下正統道教自三清道教被滅後便一蹶不振，近乎衰亡，僅剩幾個名山道教略有傳承。”

    “而當年雄極一時、甚至比皇權都勢大的佛門，如今出了這檔子事……怕是更要……”

    女子沒說下去。

    我卻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笑道：“你要落井下石？”

    女子點點頭。

    的確，從穩固皇權的角度出發，如今佛門有難，她怎能不落井下石？

    這等行徑，就如同從神佛手中奪皇權。

    或者，也可以說是從神佛手中奪人權？

    神佛不再，有人奪權自治。

    “這**年，喬大家身死之後，易大家同樣消失不見，”女子端起酒杯笑道，“我本以為儒家遭此厄難，會如三清道教一般衰落下去。”

    “卻沒曾想，在這佛道兩脈盡皆呈現頹勢的時候，儒家一脈遭此厄難，非但沒有舉步不前，反而更進一步。”

    “如今短短**年，已有十餘人讀書讀到了平天下的境界，儒家崛起，人才齊出，幫朕治理天下，嗬嗬，朕心甚慰。”

    女子笑道，言語中無形透出一股霸氣。

    在她眼中，佛門勢大，可卻對皇權極為不利。

    雖說佛門的因果論還有轉世論都對鞏固皇權有極大的本事，甚至可以對皇帝歌功頌德，把皇帝誇成什麽菩薩轉世。

    可是，佛門裏的寺廟一個個都富得流油，老和尚們一個個都占著百姓的香油錢度日，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那些對佛門信仰無比的無數佛徒，節省下來上交佛門的香油錢，比納稅錢都多出不少。

    這佛門的錢財若是真算起來，比國庫裏的銀兩都多出數倍不止。

    至於佛祖保佑、菩薩轉世這一類的說詞……你說一個弑君逼宮才坐上龍椅的女子會傻乎乎的相信嗎？

    真相信的話，那還敢弑君逼宮嗎？

    而儒道，一旦出了人才，那絕對是治國的大能，足以保一方安寧太平。

    而且也不像那些老和尚撈錢毫不手軟。能不能兩袖清風先不說，但絕對不會貪的太過分，否則那麽多之乎者也都白讀了麽。

    趁勢打壓佛門，扶持儒道，正是這個女子接下來要做的。

    我歎了口氣，我與身居帝位的女子的位置不同，看待的角度也不同。

    我想的，則是這個世界神佛不在，佛道衰落，眾生抬頭。

    人抬頭，仁抬頭。

    儒亦抬頭。

    如同枷鎖一般的佛道兩脈終於衰落，信仰崩散。如今這個世界裏，眾生思想開始了凝聚碰撞，糾纏在一起，儒家必定會崛起。

    天地大儒也會越來越多。喬大家早已身死，之後卻會有更多的大儒出現，願意為天下蒼生而死。

    我和女子談了幾句話，看著東方天色微亮，這才發覺從小和尚入寺shā rén已是一夜過去，便寒暄幾句離去了。

    女子許是也困了，也沒再留我，直接回寢宮補覺去了。

    而我則走出皇宮，順著當陽橋走入夜色漸消的長安。

    不知何時，落雪已停，風中寒意也漸漸散去。

    仿佛一切都隨著那漆黑夜色散去、東方旭日初升而散去。

    此時的長安，化生寺偌大火勢幾欲滔天，衝散夜色，如同火龍盤旋呼嘯。

    得虧化生寺牆厚，否則擴散出去，差不多就得來一場火燒長安了。

    化生寺外，那些信徒依舊是不信邪的端著水盆來回救火，可這火焰就如同有魔一般，哪怕是被熄滅了，片刻之後又開始熊熊燃燒。

    哪怕是那些木頭被澆透了水，卻也反常的再次燃燒起來。

    此火不滅。

    燒不淨化生寺，此火不滅。

    燒不淨佛門，此火不滅。

    燒不淨萬千佛徒的信仰，此火不滅。

    化生寺火焰洶湧，就如同想要將這個佛門清淨地中之前隱藏的肮髒，全部給燒個一幹二淨。

    我看了一眼那漫天火海，轉身走遠。

    我緩緩歎氣，想起自己忙了兩個晚上沒睡，也有些累了，便找到了那個小巷子中熟悉的破舊小酒肆。

    推開門，找了一張桌子，麵對著那個一臉笑容走來的憨厚漢子，還有櫃台後麵的那個白衣女子，笑道：“小二，上酒，上大酒！”

    來嘞，桃花釀一大壇。

    憨厚漢子抱著一壇酒水，踏步而來，滿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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