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催眠之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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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到此,肅微月以為,這便是十三徽心結的盡頭,然而,她想錯了——永夜是那般黑暗,那般沒有盡頭。
十三徽的聲聲嘶喊,殿門外靜謐荒涼的黑夜上空寒鴉齊聚,長鳴著飛掠過樹丫枝頭,猶如一支支離弦的箭射向緊閉殿門,“咚——”“咚——”撞擊著。
一隻不夠,兩隻!
兩隻不夠,三隻!
直到殿門外堆砌一地的寒鴉屍體,但它們太弱小,僅僅讓殿門裂開一指寬的縫隙,十三徽仍舊被拖著深入黑暗。
……
誰來救救他!肅微月的內心也在嘶喊,她忍著不掉淚,忍著平複心緒,一遍一遍警示自己,催眠失敗,他就完了!但她期盼著有人能救他……“是信天翁。”十三徽虛弱地說,第一次,主動回握了她的手,“是信天翁救了我。”
……
日行千裏,連飛數日,毫不倦怠,甚至繞極飛行也銳氣不減的飛鳥之王——信天翁,發出打破靜謐黑夜的淒厲尖嘯,高空俯衝撞擊殿門!
它們乃巨大飛禽,一次次撞擊使殿門劇烈顫抖,那個人害怕,終於鬆開十三徽。
十三徽奔向殿門,數隻信天翁以死齊齊衝撞殿門,終於讓門鎖斷裂。鮮血濺紅了他的臉,他終於奔逃而出,在信天翁的指引下,逃出聖恩宮,一路跌跌撞撞的從一道小門衝出去,站在陌生的街上。
夜晚宵禁,街上無人,路邊卻停著一輛馬車,車簷下掛著一盞燈籠。
是父親!
他的父親受人尊敬,車前常年掛著一盞燈籠,夜晚出行遠遠可見燈光明亮,父親說,這並非為了照亮道路,而是提醒行人小心車馬。
但,那盞燈,此時並未點亮。
十三徽驚魂未定地攀著車轅,忍著破碎哭腔,向他的父親嘶聲道,“父親!我被,那裏麵……”
“又是那些鳥壞事嗎?”他的父親淡漠開口,車窗掀開一條縫,一隻戴著繆琳玉的手緩緩抬起,指向那道十三徽逃出來的小門,“看啊,貪婪仍在,你跑不掉。”
他抬起眼睛,純澈晶瑩的眼中眸光破碎,震驚,不,這已不能用震驚形容,這是絕望,是萬念俱灰。
他的父親,生他養他的父親,他最尊敬的父親,是……顫抖著聲音,他問道,“……為什麽?”
十三徽的父親沒有回答,馬車前行,留下他孤零零的站在街上,淚如雨下,跪地嘶喊,“為什麽?我到底錯在哪兒?你告訴我,父親!”
……這便是她鍾意的男子,便是她想要探究的心結,從他厭惡觸碰開始,她就想了解他。肅微月承認,她是個自私的人,貪圖更多,她喜歡十三徽,想要和他在一起,所以即便揭開他的傷疤,她也不會道歉!
無論十三徽遭遇過什麽,經曆過什麽,她都喜歡他,很很很喜歡!
她脫下罩甲,溫柔地抱著他,罩甲遮住他的臉——十三徽在哭,無聲無息的哭,淚水浸濕他的衣衫,也浸濕她的罩甲,衣角處金蓮暗繡因他的眼淚浮現出來。
她說:“徽徽,別怕,有我在。”
夢中的十三徽抬起頭,尚未看清來人模樣,一襲鬥篷兜頭而下將他全身裹住,來人話音帶著笑,似曲院風荷揚起的徐徐清風,繾綣幹淨,他聽見她說,“徽徽,別怕,有我在。”
“你是誰?”
“微微。”
“紫薇花的薇?”
“如果你喜歡,也可以是那個薇。”
不知為何,十三徽沒有方才那麽害怕絕望,他停止哭泣,掀開鬥篷。芙蓉麵,瀲瀲弄月,容貌熟悉,他驚訝,“我認得你……”卻說不出來她是誰。
卻見她莞爾一笑,伸出手指,“噓!我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
這便是催眠,介於清醒和睡眠之間,意識被話語操縱,暗示主導。一句話,一個動作,一聲歎息,皆可在催眠的夢境裏塑造全新的世界。
肅微月的前世,作為精神科專家,且是催眠大師級人物,用催眠術治療了很多人,這場夢與現實的旅途才剛剛開始。
她抱緊十三徽,神色從未有過的溫柔,她將要帶他前往世上最美好的地方——故鄉。
北境吹來的雪風,似寒蝶停在巨大冷杉枝頭緩了緩翅膀,長達七個月的冬季如約而至。被壓彎的枝頭,積雪轟隆隆傾倒,又是一輪接著一輪的大雪紛飛,什麽都看不見,唯有眼前的茫茫的白。
冷杉林下的村落,因氣溫低,屋頂的雪凝固,好像一團團鬆軟的棉花團子,柵欄上、窗台上、院中桌椅上,厚厚的,白白的,圓圓的,讓人忍不住想抓一把。
房屋矮小,站在積雪覆蓋的簷角下,似乎說話大聲點,都會讓厚雪落下。眼前,除了冷杉林的點點蒼翠,世間銀裝素裹,眼神也是純粹。
“…這裏,是你家?雪鳩荒原?”十三徽向前一步,半截小腿陷入雪中,抬起頭望向遠方,再望著窗戶下的紅色燈籠,“我去過那裏,和這裏不一樣。”
他說的雪鳩荒原是後殷遺民所在的地方,如同它的名字,荒涼,一年四季寒風遊曳,天空中盤旋食人雪鳩。
肅微月搖頭,她怎麽可能帶他去那種地方,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她前世的故鄉,一個被稱為“雪鄉”的村莊。她的雙親因車禍去世後,年幼的她便離開雪鄉去了大城市,但她心中的淨土永遠是幼時和父母生活過的地方。
她指著門上的劃痕,“我小時候長高一點點,父親就會在這上麵劃上一橫。”
十三徽的眼神黯淡下來,“是嗎,真好。”
她知道自己說錯話,想寬慰,卻見他走到主屋旁的耳房前,伸出手摸那屋頂的積雪。
數尺厚的積雪比他高出好幾個頭,他卻把手摁進雪中。她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阻止,忽然響起轟隆隆的聲響,耳房頂上的積雪因為他的動作紛紛掉落,淋了他一身細碎的雪沫。
頭發上,肩膀上,眉睫上,悉數都是白色的雪沫,像個鶴發白須的老頭子。皺著眉,緊抿著唇,神情幾分懊惱,稍稍一動,發上的雪落下來亂了青絲,模樣更是狼狽。
“哈哈哈!”肅微月指著他大笑,不留情麵,“徽徽,你以後老了要是這個樣子,出門會嚇著小孩子。”
他的眉頭蹙緊,不理她,拂了拂頭發上的落雪。
肅微月走過去,想幫他,剛剛伸出手卻被他“啪”的一巴掌揮開,她怔忪,心尖顫巍巍的疼。
他說的極其小聲,若不是她離得近根本不會聽見,他說,“我髒。”眼中眸光破碎,如泠月墜落,“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