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莫失莫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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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澤是令人逢凶化吉的吉祥之獸,通萬物之情,曉天下萬物之狀貌。海上霸主以神獸為國名,圖騰即是國尊,於國民心中不可褻瀆,所以,山洞這張破舊繈褓十有**是皇族物件,至於住的是誰,大概又是一樁皇室秘辛。

    白澤皇室神秘,沾了一個“神”字連肅微月也不知道多少底細,除了九肅十打九輸,呂海對麵的風水寶地是一塊撓著九肅心癢癢的處女地。

    整天想,怎麽破。

    肅微月估摸著,那塊從巨魚骨架下帶出的玉佩也是白澤的,想到這裏,她望向山洞深處,水潭棲有巨鯢曾經追她而出,此地不宜久留,“這裏不太安全,我們早些離開。”

    蘭世鬱置若罔聞,清亮的眼睛一瞬不動盯著破舊繈褓,燭火晃動,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肅微月想說的話,在看見他的神色前吞了回去,這個男人,外表玉骨仙姿,脾性詭異狡詐,無所不用其極,每每麵對需打起十二分精神……此時瞧著,卻很脆弱,當真與他不相配的二字。

    他很專注,肅微月持著燭台下意識彎腰,將他和那張繈褓照的更加清晰。繈褓失了顏色,經年堆積的塵土風化成了泥石,半遮半掩住海麵上令人膽寒的白澤圖騰,卻是舊物,生不起兵戎相見的凜冽。他的指尖卻顫栗似風中殘燭,如同觸及一樣傳世寶物,神色虔誠哀戚,摩挲每一道折痕。

    肅微月的視線也落在圖騰上,隻見神獸犄角中央有一團符文結成的咒印,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白澤神獸脖頸有玉,樣式……竟然和她帶走的那枚玉佩一模一樣?!

    她險先脫口而出,身後突來疾風帶著苔蘚濕腥氣味,手裏燭台“哐當”落地,火光狠狠搖晃,照映壁上一道四腳長尾的影子。

    她推了蘭世鬱一下,抽出他腰間的白玉簫又快又狠。簫內藏劍,迎著黑影毫無留情的一刺,紮穿大鯢的腳,將渾身漆黑的大鯢砸在石床上,洞中響起尖厲嬰兒哭聲。

    “我們得趕緊離開。”她擔心會引來巨鯢,皺眉道。

    蘭世鬱並未抬頭,立在昏暗光暈裏沉默,捏著舊繈褓的手指節泛白,青筋凸顯。她顧不得太多朝著他伸手,身後卻是驚天動靜。

    巨鯢從山洞深處緩慢爬出,體型與黑暗比肩,粗糙皮肉擦下石壁些許碎石,眼睛退化小如豆,卻能不偏不倚朝著他們爬來。吐納的猩紅長舌,舌麵生長根根倒刺,像一根蓄勢待發的粗糲長鞭。那隻被她紮到痛哭的大鯢躲在大塊頭後,有大靠山,咿咿呀呀示威。

    肅微月瞧見這麽個龐然大物愣了一瞬,更多關注它的舌頭。

    臥槽,被舔一下會掉半個腦袋吧!

    捏著簫劍的手緊了緊,腳下微動謀劃出路,想到的是她跑了蘭世鬱這個半瘸子怎麽辦。

    “殿下!”

    “世子!”

    眾人的聲音從來時的地方響起,他們還是捱到了救援。

    肅微月笑出聲,拉著蘭世鬱後退,躲在一方凸起的石壁下。察覺到灼熱視線,嘴角夾帶嘲諷,看向他,“怎麽,想說我們不熟?就等著被紮成刺蝟吧。”

    他看她一眼,目光凝著臂彎裏的手,什麽也沒說。

    肅微月拋出信號彈,殷紅火光照亮整個山洞,一聲令下,接連不斷的箭矢猶如大網撲來,逼著巨鯢退回山洞深處。

    *

    大夫說蘭世鬱的腿傷並無大礙,心裏卻有病。這大夫是君問樓唯一不怕他的人,藥裏有清心降火的黃連,味道酸苦像腳臭,聞著難受。

    蘭世鬱懨懨的沒精神,倚著床頭不知在想什麽。子夜時分,窗外下起零星小雨,窗欞被風吹得輕響,肅微月關上窗戶端著湯藥走近,“趁熱喝,涼了…不好下咽。”

    他沒理她,她也被這藥熏得直皺鼻頭,隻好把藥擱在桌上。

    肅微月猶豫片刻,撿了矮凳坐在床邊,偷偷睨他一眼道,“那張繈褓上的神獸和平時見到的不一樣,穿金戴銀,脖子上還戴著玉佩,那塊玉。”頓了一下,這一停頓變成這句話的終結,她突然不想告訴他玉佩下落。

    有些心虛,眼睫在燭光裏狠狠一顫。室內靜默,燭火微晃,歎息忽然響起,她抬起頭,與他的目光不期然相遇,微偏過頭藏起眼中一閃即逝的異樣。

    蘭世鬱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白絹素淨屏風,側顏線條如同鴻灣的一道弧光,紅唇似盛光裏綻放的一隻花,燦華妖冶,迷人眼睛,輕聲說道,“鍾籙集之禍後神骨正統消失,元宗帝即位,成為第一位庶係取代正統的皇帝。繈褓上的白澤神獸即是神骨正統圖騰,卻非如今蘭氏庶係。”

    肅微月很艱難地移開視線,慶幸,他並未注意到她的失態。

    鍾籙集之禍,她多少知道一點。《鍾籙集》是道士妙子厭寫的一本關於鬼怪異世的書,適時在白澤皇室流傳,災禍也從那時開始,皇族中人接連被書中鬼怪殺害,皇帝也在祭台被怪物襲擊駕崩。

    白澤有森嚴的血統區分,皇位隻有神骨正統繼承,鍾籙集之禍後神骨正統滅亡,庶係登位,這才有如今的白澤。

    神骨正統在白澤國內是神祇般的存在,相傳有預知未來的能力,能窺探天機。鍾籙集卻是一本鬼怪之書,神骨正統因它而亡,禍端因此也被稱為“天罰”,懲罰泄露天機的神骨一脈。

    “山洞住的人可能是神骨正統?鍾籙集之禍的幸存者?”肅微月蹙眉,蘭世鬱在山洞異樣她看得清楚,若是白澤此時出現個神骨正統,天下局勢恐有變化。一念之間,兒女情長在國家大義前不值提及,這點,她有私心。

    “就憑一張繈褓可能無法證明什麽。山洞情況你我都看見,裏麵早沒有人住。一張繈褓,很可能是巧合得到,不足以證明什麽。”肅微月道,蘭世鬱沉默,這樣的沉默讓她不安,她起身告辭,“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神骨子嗣出生時會有大祭司獻咒,符咒裏嵌著孩子的名字。那張繈褓,我看到了,我的名字。”蘭世鬱忽然說道。

    真的假的?肅微月的目光有審視意味,蘭世鬱微怔,神情之間有些惱怒,吸了口氣闔上眼睛。

    肅微月也冷靜下來,“若是那時的幸存者,論年齡也是三十多歲。”鍾籙集之禍已有三十年頭,便是一個嬰孩在那時出生到現在也是而立之年,和他不像。

    他明白她在懷疑什麽,“這點確實蹊蹺,有待再查。”

    她嗯道,“你也累了,先好好休息,有什麽事先休息好了再說。”走下腳踏,即將繞過白絹屏風,身後的人忽然開口。她愣了片刻,驀地回頭。

    “高樂王妃不是我的生母,那個我稱作‘父親’的人也不配做我的父親,我是他們的一顆棄子。”

    蘭世鬱寬大的衣袖遮掩住眉眼,白錦無紋香爛漫,音似涓流,她曾經傾心他的嗓音,如今傾心他的人,然而此時,他的話讓人心驚,字字誅心。

    “那個男人我曾經很敬重他,視他如蒼穹鬆柏,沙海葉舟,他帶我領略眾山壯闊,航海千裏,我感激他,直到,十二歲那年他把我送給別人,親手將我推進深淵……今時今日,弑父念頭不絕於耳。”

    肅微月險先站立不穩,臉色忽白,她曾以為二度為人心理素質不是鋼就是鐵,調笑別人的繞指柔如今捆在自己身上,勒得她的心血液凝固,心疼似海、似浪、似狂潮,徹底擊碎她心中的高牆。一步之遙,想衝上去緊緊擁抱他,想說去他媽的國家大義,誰欺負你她宰了他!

    然而,她忍住了!

    晉瀟的血殘留在她手心,親手殺掉一個人的這種冷意她沒有忘,而這樣的冷意,也會出現在別人手裏。

    若她沒命,他怎辦,此時的承諾,是辜負,她不想負他。

    肅微月極盡可能地表現出,一個普通朋友聽聞噩耗應有的憐憫,“…事情都過去了,你別多想,先好好休息。”

    “滾。”

    審訊商人巴寶,肅微月走神,隻聽到他說太歲交易有人把時間地點寫在泥菩薩廟,小乞兒麻雀、喜鵲兩兄妹轉告……而後神遊無邊,盯著架子上的油紙傘發呆。巴寶被惑妍嚇唬到暈厥,惑妍問她,卻看見她的眼珠子在天上,喚了一聲沒動靜。

    靜夜淺啄茶水,茶盞擱在桌麵“當”的一聲,肅微月回神看向他,指著地上的人,“交代清楚了嗎?小乞兒可認得那人?”

    惑妍和曲奧對視一眼,這事說過了惑妍再重複一遍,“小乞兒稱他們從未見過那人,每每隻在牆麵得知訊息。巴寶也曾派人守在廟外,隔天便在自家院中出現派去人的屍體,從此再不敢好奇。我等查過,泥菩薩廟周邊也沒有人見過。”

    “來無影去無蹤啊。”肅微月覺得小乞兒也有點意思,沒見過?一兩次尚且可以這樣說,多了,隻怕是光聽著腳步也知道熟人來了,淡淡道,“城中小乞兒眾多,那對兄妹也是幸運接了樁好買賣。”

    銘城不算富庶之地,貧富差距極大。東街酒肆林立,紅樓雕花;街外衣衫襤褸,乞丐成群,見著駛過的馬車跟在車後討口。他們大多是西南邊陲一帶的流民,家鄉被毀,淪落街頭。

    惑妍領了對小乞兒離開人群,肅微月的視線從街道落在靜夜身上,見他目光炯炯略微不自在,喝水險先被嗆,咳了一聲,“…究竟怎麽著你才滿意?”

    靜夜看著她:“樂世子大婚是一個很好的回國理由,卻不是最好的,如今有‘神骨正統’四個字,他回去,白澤必亂。你與他有婚約,帶兵協助名正言順,可助他、也可做壁上觀,隻要你踏上白澤國界,喊一聲滅殷,你便是九肅大功臣。”頓了一下,“為什麽要瞞下來?”

    肅微月下令,任何人不得泄露山洞的事,君問樓為保護蘭世鬱也把消息封的嚴實。

    肅微月笑了,“我不想做什麽大功臣,”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功臣,下場都不好。”

    靜夜沉默片刻,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麵寫了個“嫡”字,她驚訝,抬手想要撫了個幹淨,被他輕輕按住手,“殿下可曾聽過先帝遺詔的傳言?”

    肅微月蹙眉,“是聽過,但是……”

    “大公主是先帝和後氏嫡女,朝中仍有不少大臣支持她。如今手握兵權,若遺詔是真她再近一步,大公主和小殿下誰有資格做儲君?”

    “…大表姐已經沒有資格繼承皇位。”

    靜夜鬆開她的手,自行撫去桌麵上的字,“以前沒有,小殿下出生她便有了。先帝和長公主是親姐妹,陛下和你與大公主也是一脈姐妹,小殿下可做她子,宗塔司不會幹涉。”

    靜夜的話忽然讓她想起小時候長公主的一句話,那時原主被賊人擄走又救了回來,長公主抱著原主說了“歹毒如斯”四個字。原主曾問長公主,是不是知道賊人是誰?那風流娘隻說肅家的仇人太多,炕頭上的也有可能。

    炕頭上,不就是枕邊人?果然風流,啥事都能扯到那裏去。

    搶別人孩子當孩子,不是人販子嗎?肅微月雖然不覺得肅映日有那個心思,但她背後那坨人恐怕有這個想法,既在朝堂上抵製立儲,也暗戳戳地咒她嫁不出去。

    靜夜搖頭,“你什麽都明白,卻裝著糊塗,終究心太軟。”

    她“噗嗤”笑了,循著門外腳步望過去,惑妍帶著小乞兒麻雀、喜鵲進入房間,隔著屏風,一大一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即便跪著,孩子們的手也緊緊握在一塊兒。

    惑妍對小乞兒說,“我家主子有事要讓你做,給我們抓住那個送消息的人。”

    小乞兒很害怕,哆嗦道,“我、我從沒有見過那人啊!大人,我不知道是誰?”

    惑妍使了個眼神,侍衛立刻抓起小的那個,小乞兒麻雀驚慌地抓著喜鵲的手,被侍衛推倒,正欲起身刀光晃過他的眼睛,他跪在惑妍麵前不住磕頭,“我妹妹什麽都不知道!大人,大人,您放了她吧!我們真沒見過那個人!”

    屋中隻聞求饒聲,肅微月透過屏風看見喜鵲在侍衛手裏掙紮,張大著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原是個啞巴。

    惑妍指向喜鵲,再指向麻雀,“這事你做的好,你和你妹妹這輩子吃穿不愁,要是做不好,你這輩子都別想見到你妹妹。”

    麻雀立刻道,“我做好,我一定做好!可、可那人很凶,他還殺了巴掌櫃的人,我、我。”

    惑妍遞給他一枚信號彈,“你不用和他拚,隻要他來了你放出信號,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侍衛抱著喜鵲離開房間,麻雀忽然轉了方向朝著屏風磕頭,“請貴人千萬別傷害我妹妹,小的做好,一定做好,一定抓住那人!”

    肅微月揮手,侍衛帶著小乞兒離開房間。

    ------題外話------

    讓天使們久等了,十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