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清邁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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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了約三個時辰近六個小時的顛簸,頌猜和阿香來到了泰國的第二大城市清邁府。天已經黑了下來。
下車以後,兩人馬上走向了車場出口的一幢有點點燈光的兩層小樓,推門進去是一個空空如也的售票大廳。昏暗大廳的盡頭有一扇昏暗的窗,窗內坐著一位笑容可掬的大姐。她的心裏琢磨著:喲,這個時候了還真有人來買票?
“蘇珊玩宋幹!”“蘇珊玩宋幹!”之後,阿香問道:“請問今晚還有去曼穀的汽車嗎?”
“哈哈,姑娘你們這是不咋出門的吧?這個時候了怎麽還會有車?我這是賣明後天的票呢。”
“那明天是啥時候的車呀?”
“上午一班下午一班,共兩班車。你們要什麽時候的呢?”
“上午的吧。”頌猜接過了話頭,他正想著目的地既然是曼穀,早走早到嘛。
“你等等。”阿香截住了他,繼續問道:“遠嗎?汽車開過去要多長時間呀?”
“九百公裏。快則二十幾個小時,慢就要三十來個小時。”
阿香心裏緊急地盤算起來:一個時辰兩小時,一天是十二個時辰二十四個小時。對,阿爸那塊瑞士懷表轉兩圈就是一天。天啦?!要一天多時間!
是啊,在泰北山村裏長大的孩子,時間從來就不是他們要操心的事。過去幾年,阿香也給孩子們上過遊戲課,但從來就是跟著那隻脆亮的小鈴鐺,鈴聲一響就上課,鈴聲再響就下課唄,沒有什麽好擔心的。素察村長、老段他們教出來的孩子,身體裏的生物鍾對兩小時一算的時辰反應還是比較準確的。
頌猜並不知道阿香這時心裏的小九九,有點詫異地看著她:“在想啥呢?快點也好慢點也好,我們不是都要坐車去的嗎?”
她輕輕地把頌猜拽後兩步,說:“你坐過火車沒?”
頌猜明白了,我自然是沒有坐過火車,阿香也肯定沒有坐過。她這是想坐火車去曼穀呀?他也聽段叔說過清邁有火車的,但是……“坐火車很貴吧?”頌猜脫口而出。
他不咋用錢,也從來沒有想過存下來的錢要幹啥用?出逃這幾年裏,他是走到哪裏都有包吃包住。在石頭鎮上的後期跟著納姐學做生意,他也沒有整明白賺錢的真正目的?隻要不愁吃不缺穿,比童年時的日子過得好就成。錢可以省著點花,隻可惜這省下的錢沒辦法寄回老家。
那窗口的大姐聽到他倆提起的火車,她熱心地介紹道:“這幾天火車可能不開了。你們是剛剛坐車從清萊下來的吧?需要住客棧的話,對麵亮燈的地方就有。”她看出這兩個年輕人不像是到清邁走親戚的,今天走不了了,總要有一個地方住吧。
“科琨瑪哢!”阿香說完一聲非常感謝,扯著頌猜就往外走。頌猜念到的車票貴不貴對她不是問題,除了兩人口袋裏有不少的盤存,自己肩上的小包袱裏還有一張大支票呢。
兩人來到客棧住了一夜。阿香躺在床上很生氣,因為他選擇睡在了地上。又是一夜亂糟糟的夢,第二天清晨,頌猜還是被頑皮的阿香給吻醒了過來。
他倆找到了火車站,果然如那位大姐說的那樣,清邁府唯一的火車站由於節日的客流不多,故停運幾天,整理和維修車站附近的軌道設施。
坐不了火車,“還是去坐汽車吧?”頌猜看著阿香問道。她拒絕了他的提議,說道:“你急啥?我們就在清邁玩幾天唄?”她主動買好了這一年四月二十三日去曼穀的兩張硬座火車票。
票已買好。閑來完全無事,阿香姑娘想起了頌猜的夢,還折騰了頌猜幾個問題:“你是誰?”“你從中國哪兒來?”“原來都做過些什麽?”而頌猜隻顧敷衍,因為他不想向她解釋自己的過去,如果光彩著的無汙點,說說倒也無妨。但要觸及自己童年時的記憶,他依然覺得是往事不堪回首,特別是那要命的出逃原因。
就這樣,倆人無憂無慮地在秀美古樸的清邁府呆了六天。他們遊遍了城裏的大街小巷,在靜靜的護城河旁,在讓人肅然起敬的各種寺廟裏,在好玩的大象勞作場,還有在清邁近郊美麗的素貼山,都留下了他倆歡快的身影。有那麽一會兒的恍惚,他倆都覺得,是不是該退掉火車票?留在清邁府生活就好,幹嘛要跑那麽遠?
可一轉念,阿香說:“這可不像你夢裏的那個喧嘩大城市,你看這兒多安靜?跟咱們旺呐村也差不太多!”頌猜卻覺得夢不夢到的顯得有點像是無稽之談,但“這清邁府,離旺呐村也就兩百多公裏吧。你爸、還隊長巴裕還離那麽近,隨時隨地可能出現在清邁吧?”他經過了這一次決鬥,對巴裕隊長的厲害,心裏可是犯上了一點小嘀咕。自己的腿傷還沒有完全恢複。
“對呀!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阿香下定了決心,南下曼穀吧!去那個熱鬧好玩的大城市!想到這兒,阿香領著頌猜來到了當地的郵局,給老廖的兒子發了一個電報,告訴他兩人將坐啥時候的火車,和火車抵達曼穀的大約時間點。
出發的這一天,天還剛剛蒙蒙亮,他倆就早早地爬起來,離開了客棧,在街邊的小店吃過早餐後,七點半鍾就來到了火車站。站牌上提示今天的火車正點,上午九點發車,順利的話,今晚九、十點左右可以抵達曼穀。
這個時候,晴空裏突然的一聲霹靂,“哢嚓”之後,東方剛剛露出的曙光瞬間被飄來的一片烏雲牢牢實實地遮蓋住了,好端端的天氣卻下起了一場暴雨,剛剛放亮的天轉而又陰暗了下來。宋幹節剛過,一場暴雨倒是為大地增添了一股難得的涼爽。
車站的門還沒有開,他倆隻好躲在車站的屋簷下躲雨。正躲著雨,阿香突然湊到頌猜耳邊說:“快看!那個老和尚!”
順著阿香的手指方向,頌猜看見離車站大門正前方不遠處的街角,有一顆約二十丈那麽高大的木棉樹,樹幹舒展,樹頂上一片血紅的木棉花,像一團火一般煞是好看。那些血紅的花瓣在風雨的摧殘下,伴隨豆點大的雨水,紛紛揚揚地正往下飄落著。就那麽一會兒的工夫,火紅的花瓣好像瞬刻之間被打落了一半,鋪滿了一地。
而木棉樹的正下方,端坐著一位單瘦的老和尚,著一身橙色的袈裟,露半邊肩,頸脖之上掛著一串大顆粒的橙紅色的佛珠。因為暴雨,他身上的袈裟已經被澆得透濕,緊緊地貼在了他那幹瘦的身軀上。一雙赤腳雙盤在雙膝之上,身子紋絲不動,鼻梁之上架著一副墨鏡,他的身邊地上放著一根同樣是橙黃色像是胖胖木棍一樣筆直的東西。
好似這突然而至的暴雨對他就沒有絲毫的影響?
頌猜定眼一看,那橙黃色的胖長棍不是一把傘嗎?他為什麽不打傘呀?下這麽大的雨!看不忍心的頌猜,趕緊提腿冒著雨就朝著那和尚跑了過去。阿香看見頌猜跑過去,她也跟在後麵衝進了雨裏。
來到近旁,頌猜立刻撿起長棍撐開了這把大大的油布傘,為這老和尚遮風擋雨,阿香也鑽到了傘下。這把傘真大呀,以至於三人共遮一把,也不會有被雨淋到的感覺。但三人的身上已經濕漉漉。
這時,頌猜才有機會仔細地端詳起這位不怕雨淋的老和尚。
估計七十多歲的他,有著黝黑的皮膚和瘦削的臉龐,那深陷的兩頰卻被堅毅的顴骨高高地隆起。臉上的皺皮,一排擠著一排從鼻子處朝著下頜方向整齊地倒了下來,但皺褶的皮膚,倒是顯出了不一般的細嫩,散發著像女人皮膚一樣的濕潤光澤;滿額的皺紋,亦像波浪一般的整齊蜿蜒,從光禿禿的頭頂朝兩根橫躺著的幾須白眉處一層一層地坍塌了下來;太陽穴上有幾顆醒目可見的黑色老年斑,嘴角已經幹癟,可能是上下的牙齒都已經掉光了?同樣瘦削的鼻梁之上架著一副黑色的墨鏡,而鏡片上卻沒有丁點的水珠,好像這會兒依然是個豔陽天?兩根似幹柴一般的手臂如骨頭上麵裹著一層薄薄但又極為細嫩的皮。
這個長相有點奇怪!頌猜從鏡片側麵窺視了進去,發現那深陷的左眼沒有眼珠。
這時,他看見跑到老和尚右側的阿香也緊緊地盯著老和尚的右眼。兩人一對視,阿香悄悄地給頌猜做了一個手勢,意思就是“這是個瞎子和尚!”
突然,老和尚的一句話嚇了兩人一跳:“我是個瞎子,但看得見你們兩個年輕人。”
聽到這句,阿香揚起右手在老和尚亮晶晶的墨鏡前麵晃了晃手,老人家一動不動,保持著端坐的姿態。
“您……為什麽不打傘呀?下這麽大的雨。”
老和尚沉默不語,不搭理她的問話。
這時,他倆才注意到老和尚跟前的地上有一隻盛滿了雨水的橙紅色的木製化緣缽,裏麵已經差不多有半碗的硬幣。阿香姑娘突然覺得特別地好奇,拿起了那隻化緣缽,還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大早就化了這麽多緣呀?鑾布(和尚爺爺的意思),我幫您數數吧。”沒有得到老和尚的批準,她自個兒地就一個、兩個、三個地數了起來。
鑾布臉上的皺皮動了動,有了絲絲的笑意。他可能是覺得這個姑娘也蠻可愛的。
這個時候,看著老和尚瘦削的有如老婦一般的臉和鼻梁上架著的這幅沒有任何水漬的墨鏡,頌猜的心裏突然感到了一陣顫栗。這麵平靜而又慈祥的相貌好像似曾相識?在哪兒見過……夢裏?對!在幾天前夢裏奇特的滿舅葬禮上,見過那位七十幾歲的老母親,好像就是這個樣子?可是……七十幾歲的母親,還有滿舅的葬禮……?
內心忐忑著的頌猜突然把傘遞給了對麵的阿香,示意她接過雨傘,而他自己卻完全不顧依然傾盆著的大雨,往前緊跨一步,一個大轉身,跪到了老和尚的對麵,身子下匐在已經淌水的地麵。
“鑾布!我是一個罪人。請您開導!”頌猜的心裏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惶恐。
阿香看到這裏也嚇壞了,她趕緊放下了化緣缽,雙手緊緊地抓住傘柄,擎住了在暴雨狂風中的油布傘。她想要把傘往前挪一挪以夠得著自己心愛的頌猜哥,可是……夠著了頌猜,卻又會淋濕鑾布的。最後,她選擇了讓風雨肆虐瓢潑著正虔誠地趴在地上的頌猜哥。
“……”鑾布依然一動不動,隻有暴雨的嘩啦啦和狂風的呼號聲。
“鑾布!我是一個罪人。今日領著阿香姑娘南下曼穀,請您一定開導。我不怕受苦,但希望她能夠過得好一些。”他突然意識到南下曼穀也許不會一帆風順,但一定不能讓阿香跟著受苦,否則,對不起旺呐村的一群恩人。
這時,阿香的渾身已經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由於看到眼前這突然的場景嚇壞了。心裏琢磨著,我倆不是已經離開了旺呐村嘛?自己的背包裏還有一張大額的支票,我倆去曼穀的生活不會有啥問題呀。
隻見那鑾布輕輕地推開了阿香舉著的雨傘,緩緩地抬起攤放在膝蓋上的右手,伸出一隻食指,直指天空。暴雨狂風之中出現了一道閃電,把原本已經昏暗的天空瞬間照得如同晴日,緊接著一聲震耳的霹靂之後……雨,突然停了,風也駐了,好似得到什麽上天的旨意。
“外鄉人,這個好姑娘,會跟你一輩子的。”鑾布說話了。
聽到這裏,頌猜心裏一陣子震驚,因為鑾布不用眼看,而且我也沒咋說話,他就知道我是個外鄉人。頌猜趕忙抬起頭,看著鑾布那依然高舉指天的那隻手和食指,心裏暗暗地想道,這一指指天是對我的開導嗎?他能預測未來?還是也知道我的過去?
鑾布好似看透了他一般,緩緩地說道:“公楚該登,你的凡體還有三個劫難。請好自為之。”說完,他放下了高舉的手,收回食指,單手一個平攤,擱回到原來的膝蓋之上。
阿香聽到這裏急啦:“什麽劫難?可以化解嗎?”
頌猜趕緊豎起自己的食指往嘴邊一比劃,意思就是你不要再問了。他知道過去的奶奶和母親都很迷信的,到瀏陽城郊的廟裏求簽時,從來都不會問太多的問題,即使問了,那個坊間傳說中的神仙也從不給出更多的答案。
“叮鈴鈴……叮鈴鈴……”的聲響,車站開門了,幾個零星的客人走進車站。這節後的頭一班列車,今天就沒有幾位乘客。估計,回鄉的客人還沒有準備好回城吧。
“走吧?”阿香覺得可以離開了,心裏卻已塞滿了驚訝和疑問。
頌猜輕輕地把手往褲子袋袋裏一掏,摸出了口袋裏所有的盤存,放進那隻已經盛滿雨水的化緣缽,任由那幾張紙幣在水麵上飄蕩著。他倆雙手合揖,跟這位神秘而又慈祥的鑾布辭行。
“公楚該登。”鑾布最後的四個字,他的身子依然巍然不動,臉上綻開了又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倆人離開了鑾布,走進車站檢票上車,坐進了預定經濟車廂的雙人硬座上。一路上,倆人都沒有再說話,直到阿香開始整理倆人已經打濕的包袱。支票是妥妥的,裝在銀行行長給的一個小木匣子裏,沒有打濕。她翻出頌猜包裏的那隻曾經惹過是非的帆布鞋,問道:“你怎麽還藏著這隻鞋呀?”
頌猜看了看道:“扔了吧。”既然身邊這位姑娘要跟著自己一輩子,納姐,就讓她永遠地留在自己的記憶中吧。
阿香幫著扔掉那隻割過一道口子的帆布鞋後,回到座位上,繼續著自己心中的懸疑:“公楚該登,是什麽意思呀?”她忽閃著兩隻好看的大眼睛,看著身邊這位頌猜哥。剛才見到那位奇怪的鑾布以後,她感覺到最最滿意的一件事,就是老和尚告訴了她:我可以跟頌猜一輩子的。哥會喜歡我!就像我喜歡他!
“……”,頌猜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公楚該登”是什麽意思?既不是泰語,也不是華語。許多年以後,他才從曼穀的一位僧人那裏得知:“公楚該登”為藏語中的“有緣人”。
看見頌猜哥光搖頭也不回話,阿香覺得他一定還在想著那個鑾布,以及他說過的話。有三個劫難?那前麵兩個都能度過囉?否則何來有三?暫時不用管它了!阿香想到這裏又覺得可以安心了。
“嗚……嗚,哐嘁……哐嘁”,火車已經徐徐地開動。
阿香不願打攪正看著窗外陷入沉思狀的頌猜,卻心滿意足地想起了自己的心思。她低著頭看著自己扁平的肚子,伸出右手左右兩下又上下兩次,再繞著圈圈隔著依然濕潤著的衣服撫摸起自己的小肚子。
這個時候,頌猜的心裏其實啥也沒想地發著呆而已。他看著窗外由慢而快地往後麵掠去的景色,正細細地品味著由車底傳來的富有節奏感的悅耳的哐嘁…哐嘁…哐嘁哐嘁哐嘁哐嘁。
他在眼睛的餘光裏,發現臨窗的阿香正摸著自己的肚子?問道:“怎麽了?肚子不舒服?”
阿香嬌嗔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孩子要等十個月才能生下來,對嗎?”
“啥?”頌猜瞪起自己的眯眯眼,露出了詫異的眼神。
“哈!你敢不認?!”
“我倆……還沒有肌膚之親呀?”他突然懂了阿香在幹嘛。
“啊,怎麽還沒有肌膚之親呀!那親吻,那舌尖,你敢不認?!”說著這話,阿香的臉已經緋紅,又紅到了她的脖子根。眼裏委屈的淚水馬上就要流淌下來。
“那……”,頌猜明白了。那次兩人的親吻和舌尖之間像閃電一般的震撼之後,她就以為自己已經懷孕。難怪她在父母、段叔、廖叔和巴裕麵前會說“我已經是頌猜哥的人啦!”
詫異過的頌猜已經恍然大悟。他以一種阿香從未見過的詭異又溫情的眼神,看著側麵這位可愛的她,還輕輕地晃了晃頭,意為“你真傻!”緊接著,他伸出了自己有力的臂膀,摟著阿香豐腴的肩膀,往自己的身邊抱了兩抱。
阿香妹妹破涕為笑,幸福地趴進了頌猜哥的懷裏。她那憋不住的眼淚,奪眶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