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瀏陽(8)之喜得“千層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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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母親正走出房門,亦兵喜出望外的同時,沒忘壓低了聲線給李老交代了一句:“我媽還不知道我在曼穀發現一個人的事。”然後,他趕緊從小凳子上跳起來迎了過去,從嫂子的手裏接過阿媽的胳膊:“媽,您剛才可是嚇死我們了!”
老人家緊抓住兒子的一隻手,麵帶笑容地回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嫂子都告訴我了。我就是打了一個噸,沒啥問題呀?”“你剛才說啥?在包穀地發現什麽人?”老人把曼穀聽成了包穀,包穀在瀏陽話裏就是玉米的意思。
亦兵趕緊說:“沒啥!沒發現什麽人?”他立刻扯謊,真是怕了瞎媽媽的千裏耳。
老華僑聽懂了李總的特別提示後,也站了起來,大聲地說了一聲:“老太太好!”許多平常人看見盲人時,說話的聲音會比較高一點,把他們當成了耳背,算是一種常見的錯覺。
“媽,這位李先生呀,是泰國的華僑,我們瀏陽老鄉!”亦兵簡單地介紹著。
“好好,你好!歡迎你來家裏做客。”老太太回著話,腳下的步伐卻沒停下來。她在三兒的攙扶下,徑直地走到了老華僑的麵前,弄得他都有點被逼迫的感覺。
“李老,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媽會要輕輕地摸您一下。家裏麵來了尊貴的來客,她從來會要以她自己的方式“看一看”客人。”亦兵趕忙解釋著,不是貴客也不會往家裏請呀。
“不介意不介意,可以摸的。老太太,您可以摸出我多大歲數嗎?”老華僑調侃了一句,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兩扇眼皮因為緊張還不停地跳動著。因為,他閉眼之前已經看見她老人家的雙手正緩緩地舉了過來。
從稀疏的頭發開始,順著額頭往下,觸碰到老華僑的鼻子、兩頰、嘴角、下頜,再至耳朵,最後,老太太還用雙手輕輕地掐了一下老華僑的雙肩,摸人程序結束。老太太放下的雙手,轉動了身子挪動腳步,身後的亦農已經搬過牆角的另外一隻圍椅,讓老媽慢慢地坐下。
“李老您也請坐呀!”亦兵說道。
“哎……哎,好的。”李老也坐了下來,離開老太太約兩米遠。
亦兵蹲在母親的身邊,依然握著她的一隻手,介紹道:“媽,這位李先生呀……還認識咱爸。”說完這句,他明顯地感覺到母親的手在自己的手中緊了一下。這個不用擔心的,他知道自己的母親足夠堅強,特別是眼睛瞎了以後的這二十年,因為生活上的諸多不便,她也慢慢地想開了許多事,遇到啥啥的都不會太著急。她還常常安慰別人:急什麽?凡事天注定。
“是吧?在哪兒呀?”許久都沒有人提起過故去快四十年的丈夫,她自然對跟前的這位客人多了一層好奇。
“在文家市。年輕的時候,李旦在那兒的一個藥房後院幫工,我倆就認識了。”
“嗯,我已經摸出您的年紀比我都大。那當時您也是去文家市幫工?”老太太一摸就猜得了對方的年紀,同時還不像個扛活的人。她的腦子清晰著,繼續地追問。
“不是。我是文家市人。”文家市地處湘贛邊界,屬於瀏陽縣靠東麵臨近江西的一個小鎮。在那兒,文姓人居多,如果是姓李,又不是鄉下到鎮子裏幫工的人員?一不小心,這老華僑的身份已經在老太太麵前完全暴露出來。
“那……您不會就是那家李氏藥房的少爺吧?”兩個問題下來,老太太就猜準了對麵這位客人的來路。原來,老太太嫁給亦農亦兵兩兄弟的父親以後,聽自己的丈夫講過他在文家市的故事。
“老太太您真厲害,佩服!不敢再稱少爺了,這在你們中國大陸是要被打倒的。”老華僑立刻蔫了,顯得格外的謙虛。
亦兵也非常地佩服母親的睿智和記憶力,他接過李老的話頭說道:“少爺好呀!是少爺就說明過去的家裏麵富裕,看咱們今天忙東忙西的,不還是為了錢嘛?”
接著,亦兵討好似地看著母親說道:“媽,新中國成立以後,咱家的家庭成分倒是一直很好哈?貧下中農!我們讀書的時候,這可是讓我驕傲過的一件事。”
站在母親身後的亦農插了一句嘴:“對!咱們家屬於赤貧。”解放前的情況他也不知道,但自從父親在四十年前過世以後,生活裏的艱辛,他這個做老大的可是比兩位弟弟體會得深太多。
“吃西瓜,吃西瓜啦!”不知啥時候,老大媳婦跑進廚房切了一個大西瓜。看見婆婆睡醒了,她才從先前的惶恐之中緩過神來。又來了國外的客人,趕快切個西瓜招待招待吧。
吃著甜甜的西瓜,看著老太太的身體已經無慮,老華僑的心裏又惦記著那一排“千層糕”手工鞋。今日意外地來到荷花村,進到了千層底的老巢,六十年前未曾實現的念想從他的心底又冒了出來。他主動地開啟了一個話題:“老姐姐呀,您還在紡紗、織布、納鞋底啊?”
“眼睛瞎了,做不了什麽事,也就是大兒子和他媳婦幫我弄點小活幹幹,免得寂寞。其實是辛苦了他們,我也就撚個紗線,繞個線軸,織個布而已。”老太太謙虛地答道。
事實也確實如此。從栽種苧麻,到收割、漂白、撕片、鋪曬、上漿等起碼十幾道繁瑣的工序,都是兒子和媳婦在操持著。待前邊的程序走完以後,處理過的材料才會被送到老太太的麵前,讓她接在後麵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撚個紗線,繞個線軸什麽的,當然,最重要的織布工序亦是老太太親自操作。為了讓老太太每日的生活能夠充實一些,亦農和媳婦可是沒少花心思和功夫。近二十年如一日呀,從未間斷,由此可見亦農和媳婦這對樸實的兩口子不同尋常的一片孝心。
亦農奉承了一句:“我媽的麻布織得可好呢!”
緊接著,亦兵補充解釋道:“我們這兒的麻布,在其他地方稱之為夏布。其實麻布和抹布兩詞諧音,容易搞混,但當地人習慣了就改不過來。李老您知道的可能是夏布?”
“哦,夏布啊?那可是好東西呀。”老先生興奮地說道,他可是知道這種盛產於湖南、江西兩省農村裏的夏布。質量上乘些的紗質非常地細膩,不皺折、不變形、又容易洗滌,用它做成的衣裳穿在身上涼爽又吸汗,是農村裏老一輩們最喜歡的衣材之一。
聽到這裏,亦兵站起身走進了媽的房間。他再走出來的時候,單手托著一匹淺灰色的麻布,另外一隻手拿著的是那隻快要完工的鞋底,鞋底上麵還插著一根拖線的細針和一把鐵杵。他把鞋底往小板凳上一放,雙手捧著那匹麻布遞到了老華僑的麵前:“李老,您看,這就是我媽親手紡織的麻布,你們文家市人稱之為夏布。純天然無汙染,連原始的苧麻都是我哥和嫂子在後麵的山坡上自己種的。送您了!”
看到這麽珍貴的禮物,老先生有點把持不住了,都忘了可以虛意推脫的禮貌。他站起身來,直接而又慎重地伸出了雙手接過李總手上的夏布,聲音都有點兒哆嗦:“謝謝……,太……珍貴了!”並對著老太太一個四十五度的彎腰鞠躬。他老人家自己也已經七十好幾了,彎腰可不能太深。
老先生心裏想著的是“千層糕”,卻得到了一份同樣珍貴的,盲眼老人親手紡織的夏布。這一家人太客氣了!“千層糕”就不要再提了,他已不好意思再開口。
亦兵覺得該借機再次地提醒母親注意身體健康,千萬不能太勞累!他拿起那隻鞋底,慢慢地遞到母親麵前讓她的手觸摸得到,說道:“媽,您知道嗎?剛才您吃中飯的時候,確實是暈倒了過去,把咱們都嚇得要死。聽到這個消息,人家李老先生也是專程跟過來看您。所以呢,這個鞋底呀,您就不要再納了,讓嫂子幫您做完就好。別害得咱們這些做兒女的在外麵工作都不踏實。”他已經不知道今天還能再說啥,就差要說出來:您的工伢子我的二哥可能很快就能回家,得讓他好好地陪您幾年。您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著!
大嫂忙不迭地接過話頭說道:“對!我今晚就把這隻鞋底納完。以後再做的話,我負責鞋底,媽您就負責鞋麵就好。”
老太太用手指觸摸著那根拖線的細針和帶柄的鐵杵,緊緊地抱著這隻未完的鞋底,像是夢囈般地回道:“不做了,不做了!你們的阿爸也給我托過了夢,說我老了,勸我不要再做鞋。三十雙已經足夠了。”說完,她老人家麵部的表情好像突然地凝結了下來,思緒卻飛向了某個非常遙遠的地方。
聽到老媽這麽說,亦兵的心裏感覺到一陣的戰栗。父親給媽托夢說“三十雙已經足夠了”?這是純粹的碰巧?還是真有已亡的先人對陽世間親人們的托夢?他看了看李老先生,又瞧了瞧大哥,三個人麵麵相覷,心照不宣。
亦農媳婦看不懂,卻繼續張羅著:“吃西瓜!都已經切好了,不吃就浪費了!”
這時,亦兵的電話響了起來,是丁局打來的:“喂,兵哥!亦農的材料準備好了,你啥時間過來取?咱媽怎麽樣了?我中飯以後回到局裏,連續開了兩個小時的會,不好意思!”
“謝謝!我媽這會兒的情況很好!沒事了,不用操心!我馬上過來去取。”亦兵壓低嗓門回應道,就在母親的身邊說這事,躲都躲不開。
“這是小丁子吧?你哥有什麽材料在他的手上呀?”老太太好奇地問道。亦兵在接他自己的電話,但坐在一旁的老媽子,都能辨別清楚手機聽筒裏是誰在說話和說過了什麽?老太太的耳朵就有這麽尖!
害怕露餡的亦兵趕緊地現編:“哦……,是丁局呀,他給大哥找到一份關於小賣部進貨的材料,要我過去取呢。媽,那我和李老就要先走了,辦公室裏還有事。今天晚飯以後,我可能再過來一趟。”
“老太太,那我們也走了。非常感謝您送的夏布!我下次回瀏陽一定再來看您啊!”老華僑也站起身來向老太太辭行。
“哎,下次再來家坐哈!”老太太回應著,手撐著圍椅扶手站起了身子,麵朝著大門的方向,那副鼻梁上的墨鏡一塵不染地亮晃晃,顯得格外地醒目。
嫂子繼續陪在婆婆的身邊,大哥亦農則送客送到了大門外。
車子啟動後駛離了大哥的家還不到兩百米遠,單手開車的亦兵從背後的皮帶間抽出了一雙黑色布鞋遞給了老華僑:“喏,這雙‘千層糕’也送給您。不知道尺碼對不對?”
“啊,這個……,”老先生驚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剛去媽的房裏取夏布的時候偷的。我知道您想著它呢,回家鄉一趟不容易,不能讓您失望而歸呀?”說完,亦兵朝著副駕駛座位上的李老前輩,眨巴著一雙笑眼。
“您……太客氣了!不是……那個,你媽做了三十雙鞋,這無緣無故地丟失了一雙的話,你們怎麽對她老人家交代?”
亦兵繼續保持著那張得意洋洋的笑臉:“沒問題!她老人家去年給我也做了一雙一模一樣的鞋,我都沒有動過。所以,我今天晚上再去看媽,把自己的那雙塞回去就是,她發現不了。”
“這多不好意思呀!您送的禮物太貴重了!”
“不打緊的!鄉下的東西不值幾個錢,您喜歡就好!”
車子向著縣公安局駛去,亦兵得先去丁局那兒取哥的護照申請材料,再回辦公室打泰國的電話。一路上,老華僑已是心滿意足,懷裏抱著那匹珍貴的夏布和一雙寶貝的“千層糕”。他暗自打定主意,要想辦法幫助這位大孝子李總,解決他們兄弟倆的簽證加快事宜。與此同時,他又琢磨著:我這次回到曼穀,一定要去找個機會去看看亦兵的那位二哥。
老太太的那個二兒子,到底是因為啥子原因,會那麽狠心地舍棄這麽一大家子的親人,跑去了曼穀,而且是三十年不回?按理,他的年齡跟我差一個輩分,經曆應該有所不同。難道,他也是從泰北南下的曼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