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瀏陽(7)之華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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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排布鞋,是不是叫做千層底?”李老知道了這兒就是荷花村以後,他已經是非常的激動。這個時候,大哥和大嫂也進到裏屋。

    亦兵回道:“是啊。這種鞋就叫做千層底呀?”過去村子裏的老太太、堂客們都會做這種鞋,哪怕是隻納一層底也要漿上起碼二十層舊布,都叫做千層底。

    “那你們聽說過‘李媽千層糕’的一種鞋嗎?”老華僑緊趕著再追問了一句。

    這時,深睡在床榻之上的老太太渾身一個哆嗦,幹柴一般骨瘦的一雙手開始不定地抖動。亦兵顧不得內心裏聽到“千層糕”之後的震撼,趕緊地撲到了床前,緊握住母親的一隻手,輕聲地喚著:“媽!我是兵伢。您怎麽啦?”

    大嫂趕緊衝出房間,摘下掛在廳房牆上的一麵芭蕉扇,又轉回了婆婆的房間,開始使勁為她老人家搖著芭蕉扇:“快去,弄點糖水來!”她使喚著自己的男人。

    一會的功夫,亦農端來了一碗溫糖水,與三弟一起,為母親慢慢地喂下。喝進去了一半,卻又撒了外麵的一大灘,溫溫的糖水順著阿媽的嘴角慢慢地流到了枕頭和涼席上。

    亦兵摸起床邊的一條毛巾為母親擦拭著嘴角的水漬。阿媽的雙手停止了抖動,但凹癟的嘴巴動了一動:“媽,我……對不起……您!”斷斷續續地說完幾個字後,墨鏡的邊沿順著臉頰流下了一行默默的眼淚。

    這行淚水把亦兵亦農倆兄弟給嚇壞了。“媽!您怎麽啦?”“媽!聽得見我們說話嗎?”亦兵還學著醫生的樣子,摸了摸母親的脈搏,又側著腦袋貼在母親的胸前聽了聽心跳。一切正常呀?沒有了鼾聲,老太太呼吸均勻,麵無表情,似乎仍在深睡之中。

    難道,老媽聽進去了老華僑說起的那句“千層糕”?千層糕就是說奶奶,而奶奶在二哥失蹤後的第二年悲傷去世以後,母親念叨了一年有多的就是這句“媽,我對不起您!”“媽,我對不起您!”“媽,我對不起您!”不絕於耳。那個時候,亦兵已經有十二歲了,所以記憶深刻。

    “你們媽可能是做夢了。”李老琢磨著自己剛才是否說錯了話?他有些緊張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供兩位惶恐著的孝子們參考。但是他不知道,就是那句“李媽千層糕”刺激了老太太。深睡中的老人常常會做夢,對周圍的動靜會選擇性地聽,選擇性地反應,更何況許多盲人就是個千裏耳,比常人的耳朵靈敏許多。

    亦兵回頭一看,隻見老華僑也顫顫巍巍地扶著門框坐到了門邊的一張竹椅子上。

    在確認了母親確實沒有睡醒之後,亦兵站起身子,扶起李老走進了外麵的廳房,隨手把母親的房門“嘎吱”一聲緊緊地關上。他可是知道自己的阿媽耳朵尖,聽力好得不得了,剛剛可能是因為睡夢中聽到了“千層糕”三個字。

    這會兒有故事,必須外間說,中間的隔斷門也必須關死囉。

    他搬過一張寬敞的圍椅讓老先生坐定,替他沏上了一杯茶,關切地問道:“李老,您的身體還好吧?”他看見老先生說過“千層糕”以後,自己的身子也有些抖動的跡象,可千萬不要弄出個要打120急救呀。

    “我也要點涼水。”

    “哦……好好好!”亦兵馬上跑進廚房端出了夏日常備的涼水壺。

    李老雙手端起水壺往茶杯裏參了些,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就著溫茶水一仰頭把藥丸吞了下去。

    “您這是……?”亦兵狐疑地問道。

    “年紀大了,遇到事情就會有些心慌。吃顆藥丸壓一壓。”

    “那吃藥用茶水不好吧?”

    “不要緊,藥效減半而已。沒事的。”

    看見李老已經從剛才的顫顫巍巍中平靜了下來,亦兵搬了一張小板凳,坐到了老先生的對麵。“您剛才提到的‘李媽千層糕’,聽說過這名字?”

    “是啊!荷花村的李大媽,納底納三層,方圓幾十裏是很有名氣的。”老華僑已經猜出了麵前的這位李總,是一位故人的後代。老李大李兩個人,已經是心照不宣,準備互相配合著揭開一段關聯曆史的一層麵紗。

    “嗯,那位李大媽就是我的奶奶。她老人家納的鞋底就叫做‘李媽千層糕’,已經快三十年了沒有人提起過。我母親從奶奶那兒學會了納底以後,她隻為家裏人做鞋,從不賣給外人。”

    “哦……那床榻上牆邊的一大排?”老華僑看過一眼,已經是念念不忘。不賣的話,幹嘛做那麽多?

    “那是她為二哥做的,一年一雙!三十年了,我中飯的時候給您和丁局說起過二哥的故事。”

    聽到這裏,老先生的心裏感覺得無比地震撼。還是先講講我跟你父親的過節吧,跟千層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您的父親姓李,一個單名‘旦’字。叫李旦,正月初一出生。”

    連自己都不記得了父親的模樣,可麵前的這位老先生居然會知道我爸的生日?亦兵猜想今天怕是遇到親戚了,聽聽他和父親的故事吧。

    “您認識他?”

    “豈止是認識。他還打傷過我呢!”說完,老先生挽起了褲腳邊,一直捋到了膝蓋上。在他右膝蓋的外側,有一處明顯的長約一寸、寬約三個毫米的傷疤。他指著這塊傷疤對麵前的小李子說道:“這塊疤,就是你爸踢的。”

    亦兵摸了摸那塊凸出來的褐紅色的老傷疤,算是無理由地先代父親道個歉吧。他懷著一種異常複雜而又好奇的心情仰視的李老:“您,跟我說說他唄。”真的不記得父親了,都沒有留下任何的照片,他老人家走的時候,我才一歲多呢。

    老華僑看了看眼前的這位能幹後生,長歎了一口氣:“都是六十年前的故事。說起來還是我欺負了你爸呢,那時的我太不懂事了。”

    “我家的祖上在文家市是開中藥鋪子的。除了賣些成藥以外,長輩們還會去到湖南的湘西、雲南和四川去買些藥材,也就是製作中成藥的原料,弄回來以後自己加工。這樣做可以省些銀子,為家族裏麵增加點賺頭。”

    “你的父親李旦大概是十四歲那年到我家幫工,做了一年多。在我的印象當中,在那幫年幼的幫工之中,你爸的身體不很結實,但幹活特別賣力。我大他一歲,但整日裏吊兒郎當地不幹正事,跟你父親很熟的。過節就出在當時的我,看中了你爸腳下的那雙‘千層糕’。”

    亦兵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我爸年輕的時候到你文家市的大財主家幹過長工呀。

    “我想拿一雙新買的鞋子跟他換,他就是不肯。跟他同來打工的老鄉說,這種‘千層糕’可稀罕呢,鞋底子納了三層,十二分地結實。你們荷花村裏的扛活人,如果有人想要得到一雙李媽媽親手納的千層糕,必須幫你們李家幹活。你爸是個獨子,從小身體也不是很好,爺爺又去世得早,所以家裏缺乏勞動力。幫你奶奶幹夠了活,她就會送一雙,但從來不賣。”

    “其實,我的那雙新鞋也是挺好的,是我父親在長沙城裏為我買回來的。可是,你奶奶的那種‘千層糕’有錢也沒處買呀!所以,有那麽一陣子,我想你爸的那雙千層糕都快想瘋了。”

    原來,這老家夥是要奪人所愛呀?想到這裏,亦兵的心裏開始不爽。他的眼神不那麽好看了,老華僑看在眼裏,心裏卻是有數的。所以,他麵有愧色地笑了笑:“六十年前的故事呢,您別介意哈?”意味你要不開心,我不說了就是。

    聽到老華僑這麽一說,亦兵倒是不好意思了。他尷尬地笑笑:“不介意!不介意的!您接著說。”

    “結果,我就糾集了幾個調皮搗蛋的富家少爺,準備搶奪你父親的那雙‘千層糕’。等我們三個混小子把你的爸爸抓起來後,就準備脫他的鞋。哪知道,他掙開了身子之後還飛踢了我一腳。喏,就踢中了這裏,我當時以為自己的腳已經斷了,疼痛難忍以外,膝蓋處被踢到的這裏更是血流如注。”

    活該!“那之後呢?”亦兵心裏咒了一句,但又催著李老趕緊把故事收個尾吧。

    “就沒有之後了。我家跟你父親結過工錢後,他回了老家荷花村。我自己活該地躺在床上養了三個月傷,留下了這道凸起來的疤痕。傷好之後,父親還關了我一個月的禁閉。”

    “那您老家的親人還是在做藥材生意嗎?”這解放前文家市裏的藥店大財主,現在也許還繼續著藥材生意吧?亦兵這麽想,因為自己在十幾年前剛剛下海做生意的時候,也考慮過中藥材生意的那檔子事,後來還是放棄了。由於這中藥材的生意還是需要一些家族的傳承,又或是於後天讀過一些類似的專業知識才行。

    “沒啦!早就斷了那份香火。我在四十年代末期跟著父親到四川采購藥材,遇到了抓壯丁,從那以後也是三十多年不敢回老家。父親與我在四川被拆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從此銷聲匿跡。等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我再回到文家市尋親的時候,老母親也早就不在了人世。”說到這裏,老爺子搖了搖頭,一副悲愴的樣子。

    哎,這老爺子也怪可憐的。

    “那您後來怎麽又去了曼穀呢?”亦兵的思路轉回到二哥的身上,這位老人過去因為兵荒馬亂地去到了曼穀,那我的二哥在經曆了文革和之後的太平盛世,也去了曼穀,他倆的經曆有啥交集沒?雖然亦兵無法知道二哥是在哪一年去的曼穀。

    “哎,今天就不多說了。往事不堪回首啊!簡單說,就是**敗走緬北,後來轉移至泰北,最後找個機會就南下了曼穀,從那以後,生活才算是基本安定了下來。”

    講完故事的老華僑,喝了一口已經涼下來的茶水,主動地提示著亦兵:“那我們今天什麽時候去你公司呢?我下午還要去長沙呢。”

    亦兵沒有來得及回複,母親的房門已被推開,亦農率先跨出了一隻腳,嘴裏說道:“三弟,媽醒來了!”接著,他和媳婦扶著阿媽走出了房門。

    老太太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嘴裏還說著:“兵伢子呀,家裏來客人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