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遍倚危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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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這麽籌劃的,最後果真也這麽做了。
良時在公主府外麵畫了一個圈,徹底塞起了她的耳朵,阻斷了她的視線。她沒有辦法可想,很懼怕哪一天忽然有消息傳來,說改朝換代了,糊裏糊塗的二哥終於英雄了一回,君王死社稷……她不願意那樣,越到危急存亡的關頭,越會生出恨我不為男的想法來。如果自己是男人多好,哪怕血濺沙場,也比被豢養成一隻供人賞玩的鳥兒強百倍。
她召金石來,“府外有重重布防,如果要往外遞消息,能成嗎?”
金石說成,“我親自送,老虎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如果夜行,從那些戈什哈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應當有八分勝算。”
“可要是被人拿住呢?”
“拿住了,隻要搜不出東西來,礙於殿下的麵子,南苑王不會將我怎麽樣的。”金石說話的時候一派安然,末了兒對她笑了笑,“請殿下等我回來,到時候我帶人解決那些戈什哈,接殿下離開南苑。”
婉婉看著他的臉,他一向能夠給她安全感。他是個靠得住的人,話不多,但是做每件事都很踏實。婉婉眉目間的驚惶漸漸沉澱下來,頷首說好,“事成之後離開南苑……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長公主診出喜脈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藩司衙門,並不需要特地去回稟,隻要稍稍露點兒口風,自然吹進南苑王耳朵裏。婉婉靜心等著,如果他在乎她,自然會回來的。可是時候越長,越覺得心裏沒底。她倚在床頭喃喃:“倘或他不信,那怎麽辦?”
銅環請她稍安勿躁,“自打上回滑了胎,日思夜想的不就是這一天嗎。您放心吧,他是寧可信其有的。再等會子,天快要黑了,興許白天手上事忙,等全料理妥當了,一準兒會來的。”
婉婉閉上了眼睛長歎:“都在演戲,你騙我,我騙你……這麽下去什麽趣兒。我原以為找到個良人,就算他有城府,我也認了。我老這麽安慰自己,南苑艱難,他為了保住藩地使點兒心眼子,我能擔待,隻要他待我好就成。沒想到他的心越來越大,我抓不住他了……”
有什麽辦法,都是各人的命罷了。她覺得自己的福氣就沒有音樓好,不管音樓是真死還是假死,用不著麵對山河破碎的窘境。哪像她,端在手裏,撂也撂不下。
“你說,廠臣和音樓現在在一起嗎?”她的目光穿過花窗,落在歸巢的燕子身上,“廠臣一定找到音樓了,他們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過著平靜的日子,對吧?”
銅環怏怏無語,見她低下頭撫摩手串上的那兩枚天眼石墜角,知道她一定又懷念以前的日子了。
她還記得,當初長公主情竇初開,喜歡的就是肖鐸。可惜兩個人有不同的軌跡,永遠不可能有結果。銅環心裏暗暗感覺可惜,如果長公主真能依托肖鐸,就不會出現今天的局麵。大鄴存也罷,亡也罷,至少兩個人之間沒有矛盾,就可以少了那些焦灼的煎熬。但命運如此,把她和野心勃勃的藩王聯係在一起,這一環扣著一環的苦難,是連綿不絕的折磨。
她俯下身子,給她掖了掖被角,“殿下,咱們不想別人的事兒,就想咱們自己。您得保重身子骨了,眼見天兒熱起來了,您的手怎麽還這麽涼呢?這世上誰缺了誰不能活?退一萬步,咱們不管皇上了,也不管南苑王了,像金石說的那樣,離開這是非之地,找個地方避世去。您還年輕,這段際遇不好,咱們另起一段,我就不信老天爺這麽不公。”
她聽了隻是笑,“能上哪兒去呢……我的出身有根底,從帝姬到長公主,說起來光芒萬丈,可你都瞧見了,我生活的圈子隻有這麽一點兒大。”她劃了一個小小的圓,“在宮裏和宮妃們打交道,出降聽哥哥的,婚後浮浮沉沉,都和丈夫息息相關……如今回過頭來想想,我的人生真是乏味得很,當公主有什麽好。”
銅環便和她打趣:“那您瞧我,我不是公主,我是尋常家子出來的姑娘,七八歲上進了宮,從擦灰的小丫頭做到管事,然後又到您跟前,我的人生就有意思來著?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各有各的辛酸,您要不是遇上這事兒,該是天下最有福的人……”說著眼梢一瞥,忽然壓低了聲兒,“來了。”
婉婉心頭一蹦,銅環在她手上按了下,讓她莫慌,自己上門口迎人去了。
“王爺回來得正巧,奴婢原還說讓人給您報喜信兒的呢……”
他抬了抬手,分外和顏悅色,“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在外奔走,身上難免沾染塵土,在簷下撣過了一輪,到她麵前依舊不敢靠近,怕弄髒了她的床。隻在腳踏旁站著,小心翼翼問:“眼下怎麽樣呢?還不受用嗎?”
婉婉澀澀看了他一眼,其實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他。在他來前,她想了千萬種應對的法子,然而見了他,又覺得怎麽都使不上勁兒。他還像五年前初聞她遇喜的時候一樣,那種美滋滋的,又不好意思外露的神情,叫她看著難過。她騙他了,心裏很愧疚,但是因果循環,比起他的瞞天過海,她的這點伎倆也算不上什麽了。
她輕輕吐了口氣,“你今夜不走了吧?”
他才敢讓笑容浮上臉頰,“不走了,我在家陪著你。以前咱們屋裏不留人上夜的,你要什麽都使喚我,我樂意幹。今晚也這樣兒,他們這段時間辛苦了,讓他們睡個囫圇覺,我來守著你。”
婉婉心頭五味雜陳,沉默了下方問:“你都知道了?”
他點頭不迭,覷著她的臉色道:“這孩子來得正是時候,咱們盼了這麽久,總算盼著了,你不高興嗎?”見她眼裏蓄滿了淚,那淚水走珠似的落下來,他什麽都顧不得了,上前給她拭淚,擁在懷裏安慰著,“婉婉啊,咱們的姻緣還沒斷,又給續上了。你心懷天下我知道,可如今不一樣了,咱們有了孩子,你得為他著想。五年前痛失了一個,那時是何等的撕心裂肺,前車之鑒,再不能讓這個步他兄弟的後塵了。你隻管好好養著,外頭的事一概別管。給我點兒時間,我必然還你一個錦繡河山。”
也許他這麽說是為了寬她的懷,可是在她聽來卻分外刺耳。她不能和他辯駁,得做出認命的姿態來。要拿莫須有的孩子說事兒,她說不出口,還不如快些進入正題。
“你那天說要出征的,時間定下了嗎?什麽時候?”
他略遲疑了下,“明兒就要走,原本想多陪你兩天的,可信已經發出去了,不好變卦。”
她點了點頭,“此一別,要過很久才能再相見。我留你,想也留不住,去就去吧……保重自己的身子。”一麵掖袍下床,站在落地罩後吩咐小酉,“預備晚膳吧,叫廚子弄兩樣拿手的菜來。”
小酉隔窗應了,她回過身,臉上依舊淡淡的,“這程子一直吃不好,這麽下去不成了。你還沒用飯吧?一塊兒吃吧,就當為你踐行。”
他說好,攙她在雲頭榻上坐下,切切叮囑著:“能吃能喝是福,不管有沒有胃口,吃進肚子裏就是你的,你受用了,咱們的孩子也就受用了。我前兒看了東籬,那小子才落地像個病貓兒,眼下長得那麽好,要是咱們的孩子根基壯,將來更比東籬強。”
提起東籬,她臉上才有了笑模樣,“叔叔比侄兒還小,亂了輩分。”
“那有什麽的,我老叔的孫子比我大二十呢,見了我還不得恭恭敬敬請安嗎。況且這是親叔倆,到天上咱們也是長輩。”
拋開了國仇家恨,兩個人說話,有種久違的親切感。燈下對坐,她的目光婉轉似流水,流淌過他的眼角眉梢。那麽熟悉的感覺,仿佛從來沒有變過。他的五官並不屬於有鋒棱的,更趨於溫和俊美。以前總以為這樣的人多情,舍不得自己愛的人受苦,誰知看錯了。他和她是同一類人,一旦樹立起一個目標,便會至死不渝地執行下去。所以彼此背道而馳,漸行漸遠,這輩子不能長相廝守,真是可悲可哀。
廚裏的飯菜很快預備妥當了,銅環和小酉抬著炕桌進來。江南是不用炕的,但為了符合她的生活習慣,特意在南窗下造了這麽一鋪。平時拿來起坐,到了冬天也使用,她是個極怕冷的人。
她比了比手,請他坐。桌上花紅柳綠的好幾個拚盤,還有時令下的江鮮河鮮。她給他布菜,“今天不談國事,你多吃些。我是不大敢用的,怕萬一吃壞了,追悔莫及。”
他卻說不要緊,“不吃田螺、螃蟹之類寒性的東西就成。”他還是習慣性的,把魚肚子上那兩片肉剔下來,挑去了巨大的肋骨,擱在她碟子裏,“吃吧,不怕有刺。”
婉婉在挑魚刺方麵簡直就是個殘廢,她吃魚隻敢吃肚子,別的地方很容易卡嗓子,所以每回他都像照顧孩子似的照顧她。也許這輩子再也找不見比他更疼愛她的人了,可為什麽這個人在細微處做得那麽盡善盡美,大節處又讓她左右為難呢。
她垂眼舉箸,魚肉鮮美,但到她嘴裏,嚐到的是無盡的苦澀。她哽了下,感覺惡心,又不好吐出來,勉強咽了下去。
他看她的神情,直起身子問怎麽了,“要吐麽?”
她自嘲地笑了笑,又沒有真的懷上,吐個什麽勁兒!
她給他斟酒,那酒裏下了藥,她膽戰心驚的,怕他喝,又怕他不喝。結果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她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橫豎是這樣了,也好,向前走,不要回頭吧。
她還勸他多飲,他撐著額頭咕噥了句頭暈。她想藥力大概要發作了,便怔怔看著他,直到他趴在桌上沒了動靜。
時間緊迫,她立刻起身去翻他腰間,找了一圈沒發現虎符。還好從懷裏找到一個羊皮卷,展開看,果真是南軍的行軍圖。
一切都是有備的,她很快把澄心堂紙覆在上麵,拿她畫眉的螺子黛順著底下朱紅的箭頭描畫。他果真是排兵的好手,這麽分散的駐紮和屯圍,如果不拓,實在難以描述清楚。
案頭的燭火搖曳,她心裏緊張得怦怦跳,一邊畫,一邊要留神看他。這蒙汗藥沒有半個時辰是醒不了的,半個時辰,應該足夠他們規劃了。
她把圖原原本本拓了下來,重新將羊皮卷塞回他懷裏。澄心堂紙很薄,緊緊卷起來不過筷子粗細,婉婉把拓本交給銅環,讓她即刻送金石處置。銅環急匆匆到了金石值房,再三地囑托,“千萬小心,別叫那些戈什哈搜去。”
金石是有準備的,他在拓本外又包一圈紙,揭開燈罩取下蠟燭,仔仔細細用蠟油把紙封住。銅環不知他這麽做是何故,正要問,他噌地抽出了匕首,在左臂內側劃了一刀,血還沒來得及奔湧,就把紙卷嵌了進去,笑道:“圖在人在,圖毀人亡。”
他這麽做,叫人始料未及。就是這舉動,徒地升起一種悲涼壯烈的感覺。銅環在一片淚光裏看見他遞了針線過來,“麻煩姑娘,替我把口子縫上。”
這得多痛啊,血肉之軀,哪裏經得住!
銅環淒惶看他,他額上汗水密布,說縫吧,“殿下交代的事,我誓死也要完成。”
銅環知道,他對長公主是有情的,不過礙於尊卑,從來沒敢流露過。這麽多年了,他一直默默守在這裏,即便長公主不在,他也撐起了公主府的門庭。上回南苑王清理那些廠衛,他咬著槽牙雷打不動,想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吧。所以目下流點血,對他來說也是種付出,是他心甘情願的。
幾個錦衣衛卻毛躁起來,“咱們帶殿下殺出去吧,強似做縮頭王八。”
殺出去,哪裏那麽容易!那些戈什哈是精銳,身手不比錦衣衛差。況且人多勢眾,他們區區八個,恐怕沒能踏出大門,就被他們趕盡殺絕了。
他說:“太冒險,咱們沒什麽,爛命一條,讓殿下受了驚嚇怎麽好?還是我一個人走,躲過那些暗哨,悄悄出去就出去了。等回到京城,從千戶所裏抽調人手出來,屆時勢均力敵,我再殺回來接你們。”
銅環的針線在他皮肉間穿行,每紮一下自己都覺得疼。好在縫完了,他的血也漸止,她擦了擦汗,替他放下了袖子。
他活動活動手臂,練家子,這點傷還能扛住。拿起刀看了眾人一眼,“殿下就交代諸位了,千萬護好她。”
餘棲遐讓他放心,剩下的錦衣衛們失怙似的望著他,他給了一個安撫的眼神,貓著腰,趁著夜色潛了出去。
那廂婉婉一瞬不瞬地盯著良時,炕桌早就讓人收走了,鋪排了褥子給他蓋起來,照料得有模有樣。過了很久才見他眼睫微顫,慢慢睜開了眼。
他撫額問怎麽了,她強作鎮定,“八成在外頭累壞了,飯都沒吃完你就犯困……”一麵替他掖好被子,輕聲道,“接著睡吧,明兒還要趕路呢。”
他嗯了聲,背過身去,她沒有在他身邊躺下,還是回她的拔步床上去了。他緊緊攥住拳,陰影裏的眼睛悲愴而清醒。
終究還是欠缺,心血撒了一地,被她棄之如敝履。(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