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婉娩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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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婉近來有些嗜睡,所以她睡醒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南炕上的鋪蓋收拾起來了,沒有留下他過夜的痕跡。她茫然坐在床上,心頭空蕩蕩的。銅環進來侍奉她洗漱,她有些魂不守舍。

    “他是什麽時候走的?”

    銅環說:“走了近一個時辰了,那會兒天還黑著,大概怕吵著您吧,沒和您說。奴婢隔著菱花門看見他在您床前站了很久,想是舍不得您……其實王爺是真的心疼您,隻是肩上擔子重,不得不負您。”

    她默默聽著,半天沒有說話。下了床走到炕前,伸手摸那福壽紋的坐墊,黯然道:“不得不負我……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隔著家國天下,會比好些夫妻更圓滿。。”

    也罷,不用麵對,解了她的圍。他大約也知道自己上陣是去攻打她的娘家,臨別彼此難免尷尬,與其默然無語,不如不告而別。

    既然大勢無法扭轉了,她更關心金石的情況,“你說千戶能順利抵達京城嗎?路上不會遇著什麽埋伏吧?”

    銅環說不會,“餘承奉看著他走遠的,隻要府邸周圍沒人發覺,他就能夠平安離開金陵地界。從他出發到王爺啟程,中間隔了三個時辰,要是他有什麽不測,早就有人報到王爺跟前來了。”她說著長長一歎,“我真沒想到,金大人是個那樣鐵骨錚錚的漢子。拿刀割肉,多疼啊!進了京城再把肉撐開,把東西取出來……世上有幾個人能忍得住。”

    婉婉不知其中緣故,追問她經過,她把金石怎麽自傷,留下了什麽話,都同她交代了:“危難關頭最考驗一個人,究竟是白臉奸臣,還是紅臉關公,一試一個準兒。以前瞧錦衣衛都不像好人,沒想到他們裏頭還有這麽忠肝義膽的俠士。咱們府裏留下的個個是好樣的,有他們守著您,您什麽都別怕。”

    她知道銅環的意思,良時一走,真正替她遮風擋雨的人沒有了。江山岌岌可危下的公主,留著也許還會拖他的後腿,如果現在有個能拿主意的人站出來下令處置她,那她的命就保不住了。所以她得依仗剩下的這些人,他們靠一身正氣支撐起整個長公主府,就算遇到危難,她也有活命的機會。大廈將傾了,夫妻尚且各顧各的,這些拿著微薄俸祿的人居然不離不棄,果真應了那句話,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她坐在圈椅裏,身子軟塌塌歪著,帶著幾分慶幸地說:“好在布兵圖送出去了,我能為大鄴做的,隻有這麽多了。如果天不亡我大鄴,願皇上勵精圖治,重創盛世,方不負我今天的嘔心瀝血。”

    可是如果南苑敗了,良時便也不在了,他日誰還陪她吟風弄月,賞荷吹笛?所以她的人生注定要孤寂,最親近的人逐個離開,剩她一人孤伶伶活著,到頭來也是無趣。這麽想著,便有些厭世起來。

    銅環自然寬解她:“殿下已經極盡所能,不管結果如何,您無愧祖宗和黎民百姓了。如果大鄴能長存,您的功績會載入史冊,萬古流芳的。”

    她淺笑搖頭,“我不在乎那些虛名,再了得又怎麽樣,不過是個苦命的女人罷了。古往今來,沒有哪家的天下能長存,我隻是覺得大鄴還可挽救。二哥哥腦子很聰明,隻要用對地方,他不比良時差。”

    無論如何,那張送出去的布兵圖給了她莫大的安慰,她相信皇帝如果調控得當,應當是能夠化解這次危機的。但對宇文家來說,她真不是個好媳婦,良時要是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最後不知會怎麽恨她。

    一陣知了的叫聲隱隱傳來,起先是遊絲般的一線,漸次擴大成片,不知不覺盛夏已經來了。

    婉婉搬到東邊的八角亭裏納涼,那地方是闔府最高處,八麵都裝有上下一體的雕花門,可以隨風靈活轉動。她帶上了東籬,在靠牆的地方按了一張大大的竹榻。東籬已經學爬了,地方寬綽,方便他隨心所欲地摸爬滾打。

    隻不知怎麽,東籬這兩天有點無精打采。後來開始腹瀉,一連好幾天,沒有要止的意思。請了太醫來診治,開方子吃至寶錠,全無用處。婉婉著急不已,問怎麽辦才好,倒是二門上的李嬤兒說了一句:“別不是衝撞了吧?哥兒拉的都是菜葉色兒的,我們老家有個說頭,懷了身子的人抱孩子,那孩子一準兒鬧肚子。回頭剪件衣裳給他做尿布吧,轉天就好了。”

    眾人麵麵相覷,懷身子?誰?

    還能有誰呢,跟前的不是沒出嫁的姑娘,就是上了年紀的嬤嬤。奶媽子進了府,和家裏也斷了聯係,更不會懷孕了。看來看去隻有婉婉,眾人把視線一致停在她身上,她白了臉,“怎麽會有這種事兒!”

    傳太醫請脈,結果真的有了,她坐在榻上,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這孩子來得這麽不是時候,難道老天爺看她遭的罪不夠多,還要接著雪上加霜嗎?她和良時,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這孩子究竟是為了挽留誰?因為之前的種種,恐怕再也不能重修舊好了。一隻花瓶碎了就是碎了,就算鋦起來,補丁密密麻麻那麽礙眼,還好得了嗎?

    她說:“先別聲張,再瞧瞧吧。”

    算了算時間,應當剛滿三個月。她是那種扁身子,就算懷了孕,不到五個月也不顯眼。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她得好好想想。

    小酉說:“咱們先前不過扯謊,沒想到真有了,這也忒巧了。”

    婉婉搖頭,“怎麽偏偏這時候!”

    銅環卻鼓勁兒:“這是您的福報到了,給您個孩子,讓您振作起來,往後的路還長著呢。”

    她呆滯地望向樹頂那一叢繁花,心在腔子裏突突地蹦,引得耳中血潮翻湧如浪。手腳無力,這樣的症候已經持續好久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孕的緣故。她躺下來,閉上了眼睛,記掛前方戰事,睡也睡不好,這孩子恐怕難以作養。

    良時走了有二十來天了,府外的禁衛相較之前稍稍寬鬆了點。餘棲遐想了個法子,買通每日進來送菜的挑夫,請他幫著打探外麵時局。那個挑夫還算盡職,雞毛蒜皮傳點消息進來。但因本身是農戶出身,分不清主次,餘棲遐便教他往茶館和鳥市上去。那裏是各種時事匯聚的地方,閑人多了,閑話便也多了,可以探聽到一些有價值的新聞。

    婉婉盼著聽見鄴軍得勝的消息,哪怕是一場,也能鼓舞士氣。可餘棲遐進來,喪氣地搖頭,“失利,束城一戰損兵折將。”

    隔了兩日又進來,遲疑道:“奇怪……平舒至文安一線無人把守,被祁人輕取了。如今大軍在瓦橋紮營,下一步應當是歸義。”

    婉婉自小做學問,對看過的東西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經她手拓下來的地圖,她基本能夠照原樣重新臨摹一份。聽餘棲遐這麽說,忙去翻看,手指順著紅色的箭頭滑下來,發現平舒和文安都不在進攻的範圍內,一時有些呆住了。

    不好的預感在盤桓,餘棲遐怕她慌,安撫道:“戰場風雲瞬息萬變,將領會臨時調整路線。這才剛開始,殿下稍安勿躁,且看後頭吧。”

    她定了定神點頭,“是啊,再等等,興許是因為南苑大軍見別處有布防,才改走的這一線。你好好盯著,有什麽新進展,立即進來回我。”

    關心局勢的同時,還得不忘溫養身子。孩子畢竟是無辜的,不管他阿瑪多作孽,也是自己的骨肉。前一胎不幸夭折了,這胎要好好生下來,子女緣淺,何至於呢。

    等候外麵傳信兒進來,這期間很忐忑,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銅環勸她,“我看您還是別再過問了,現如今是雙身子,操心得過來麽?好好養著阿哥吧,我和餘承奉說一聲兒,讓他別再往您跟前報了。就是知道勝負又怎麽樣?鞭長莫及,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話是這麽說,可她怎麽能不關心。她嫌她囉噪,讓她別管,自己捧著甜碗子在書桌前坐著,一邊吃,一邊研究那幅布兵圖。

    既然紮在瓦橋,距離歸義最近,下一步攻打那裏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事實總是令人沮喪,餘棲遐又有戰報,南苑大軍未去歸義,直攻灞縣。那一幹守城將士沒有防備,被打得棄城而逃,灞縣如今全數落入南軍手中了。

    婉婉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指尖那一條朱紅的戰線灼灼燃燒,要燒爛她的皮肉似的。明明畫的是歸義,怎麽會拐個大彎去了灞縣?難道駐紮在瓦橋是為了聲東擊西嗎?這麽說來如果不是良時改了行軍路線,就是那天的布兵圖出了問題……

    她背上冷汗淋漓,心頭一時熱一時冷,簡直要支撐不住了。會是假的嗎?有意讓她拓去,是為了擾亂朝廷的視線?她隻覺一口血憋在喉頭,憋得她變了臉色,好半天才慘然笑起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我哪裏是他的對手!”

    並非她悲觀,後來的幾場戰役都如她預料的一樣,該取新城取了遒縣,該攻淶水攻了玄州。到最後她已經徹底絕望了,臥在床上起不來身。銅環大罵餘棲遐,“你是想氣死殿下嗎?”

    確實是要氣死了,她被愚弄得那麽徹底,這就是枕邊人,是說過要一生一世愛她的丈夫!想怨,怎麽怨?本來就是各懷鬼胎,隻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她仰天躺著,眼淚流幹了,再也哭不出來了。帳頂的繡花變幻成了漫天的星辰,她的視力越來越差,有時候看不清,黑而模糊的一片,間或夾雜著斑駁的白,頭就暈得愈發厲害。

    餘棲遐不再向她通報戰果,想必消息也好不到哪裏去。她沒了追問的欲/望,這時候下意識地開始逃避,怕聽見外頭的動靜。但願就這樣躺下去,躺到死,再也不問世事了。

    她的眼疾也傳太醫來看,斷下來的結果無非是氣結於胸,傷情過甚。明目的藥吃了好幾劑,連枕頭都填進了幹菊花和蕎麥殼,除了睡夢裏依舊一片驚濤駭浪,沒有別的效果。

    她的心早沉進地心裏去了,悲傷到了極點,什麽都無關痛癢。她說:“我好像老了……你來瞧瞧,我有沒有長白頭發?”

    銅環眼看著她枯萎,束手無策。人經曆了那麽多,哪裏還好得起來。南苑王的將計就計給了她最致命的一擊,通過她的拓本誤導皇帝,隻怕現在朝廷上下正罵聲一片,對於她的評價,也未必能比院牆外百姓的叫罵好多少。

    她不敢說那些,隻是讓她看著肚子裏的孩子。她笑了笑,“我們娘兩個一樣,命都太薄了。”

    她說很喪氣的話,說得銅環和小酉膽戰心驚。

    “這麽下去可了不得。”小酉直抹眼淚,“想個轍吧,救救咱們主子。”

    銅環慘然看著她,“想什麽轍?解鈴還須係鈴人,你能叫南苑王就此罷兵嗎?能讓這山河恢複平靜嗎?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往前隻能死,他自顧不暇,還管殿下的死活?”

    果真霸業麵前無夫妻,你算計我,我必然以更高的手段算計你。那位王爺深藏不露,到走都沒有露出任何馬腳。虧得長公主以為成功了,虧得金石那樣折磨自己,原來都成了人家的消遣。驕傲的公主沒有受過如此的愚弄,丟失的顏麵找不回來,一心保全的社稷在加速凋零,她痛不欲生,一頭紮進死胡同出不來了,還有什麽法子為她續命?

    銅環隔著牆頭向外眺望,“隻有指著金石了,他說會帶人殺出重圍,救咱們出去的……”

    可是金石回來了,沒能帶回錦衣衛。他在婉婉麵前長跪不起,垂著頭,無顏見她。

    婉婉支起身子問他:“你見著皇上了嗎?”

    豈止見著了,還險些被抓進詔獄。那張他誓死送達的布兵圖是假的,他知道長公主不可能和南苑王沆瀣一氣,她一定是著了南苑王的道兒。但滿朝文武不是這麽看,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個個指長公主背恩無行,媚夫竊國。如此境況,再想召集人營救是絕無可能了,幸好他得兄弟暗中報信兒,否則這會兒應當已經被羈押了。

    怎麽和長公主開口?她聲氣孱弱,聽得人心顫,他隻有咬著牙向上回稟:“朝廷能用的人都趕赴軍營了,實在抽調不出人手……殿下別擔心,隻要臣等還活著,一定帶殿下離開這裏。”

    她倒回了枕上,離不離開,其實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唯一從他話裏品咂出來的,是朝廷對她的舍棄。萬沒想到啊,費盡心機,最後竟是這樣的下場。她現在裏外不是人,一腔的委屈和憤懣,同誰去說?

    她擺了擺手,姿態依舊嫻雅,“千戶路上辛苦了,傷都好了罷?回去歇著吧。”

    金石猶豫了下,見銅環向他遞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咱們隻有奮力一搏了。”餘棲遐送他出門,站在階下說,“請金大人將能用的人都召集起來,我以前私藏了火藥,必要的時候拚個魚死網破……”

    話沒說完,聽見小酉一聲高呼,兩人俱大驚,忙奔入室內查看。床上的人影淡得如一縷煙,濃烈的血色卻從嘴角蜿蜒而出,漸漸染紅了潔白的領褖,和枕上的素紗。(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