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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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長街與那位阿五正在桃花鎮的小酒鋪子上喝酒。
“阿五, 我還是有些不習慣這樣稱呼你。”柳長街看著一身布衣的龍五,從初時至今一轉眼快要二十年了, “你為何要到這種小地方來?”
龍五抬手為自己添了一杯酒, 即便他已經是身著粗布麻衣,但仍舊無法掩蓋住他身上的那種氣質,那種貴氣天成本是在萬人之上。
“老柳,你又為什麽要桃花鎮這種小地方?你因為它的安樂而來,我為何不能因為它的安樂而來?我快要死了,死前想要見一見世上最後一位朋友, 想要安靜地死去, 這難道不是一個好理由嗎?”
三湘龍五, 現在的江湖已經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但是二十年前提起龍五公子,則是用了‘行蹤常在雲霄外, 天下英豪他第一’來稱呼,他手下的勢力遍布江湖,武功更是深不可測。
隻是,仿佛如同所有的江湖傳奇一樣,他某一天就消失了,他手下的勢力也被其盡數解散。龍五已死, 隻餘阿五。
柳長街也許是唯一一個知道原因的人。他是一個捕快, 一個武功奇高但是在江湖上並不出名的捕快。二十多年前, 因為一樁案子, 他與龍五從敵變友, 他們抓捕了在京城附近做下三百三十二件巨案的前神捕胡力。
胡力是引著柳長街進入捕快一行的前輩,更是天下聞名的名捕,臨到老了卻是仍沒有能敵過人心的欲望深淵。
隻是,這個案子破了卻沒有昭告天下真凶是誰,也許是為了給已經死去的胡力保留最後的顏麵。也許,因為其中尚有疑點,比如說胡力可能並不隻是叫做胡力。他還有一個姓氏——歐陽。
不管其中還有什麽謎團,真凶已經死了。
柳長街破了一樁驚天大案,但他還是一個不出名的捕快。
江湖的傳說並不需要一個捕快來書寫。二十多年裏,他輾轉多地做著捕快,有時幫農家大媽去找毒殺母豬的凶手,有時去幫忙搗毀一兩個詐賭的騙局,有時去幫助查明究竟是不是王家的大毛打了李家的二娃。
這些瑣事是江湖傳說不會做的,柳長街做了,所以即便他有著一身奇高的武功,但他在江湖上並不出名,也隻是一個大隱於市的捕快。
然而,柳長街知道很多事情,比如說龍五公子與秋水夫人之間由愛而恨的往事。僅用一句‘嫦娥後悔偷靈藥’,便足以概括出曾經讓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反目成仇的故事。他遇到龍五的時候,龍五就是一副病重孱弱的模樣,而偷走靈藥的人就是他的妻子秋水夫人。
秋水夫人卻已經死了,死在了那一樁與胡力聯手所做的大案裏。
高手寂寞,難得知己,其實更難去深愛或者深恨一個人。
對於龍五公子而言,秋水夫人死了,他同時失去了所愛與所恨之人,所以這條神龍也消失在了江湖中,成為了無人知曉的阿五。
無人知曉的阿五,與名不見經傳的柳捕頭是朋友,這也到不足為奇了。
柳長街看著四十出頭,其實已經五十來歲,龍五又大上他一輪。
他看著龍五,知道這一次龍五說的是真的,龍五就快要死了。可是他還有些疑惑,神龍將死,真會悄無聲息嗎?
**
對於樂遠岑來說,桃花鎮換了一個新捕頭,新捕頭有一個奇怪的朋友,這個消息與她要去鎮上買些禦寒的衣物與摸所用字的書籍無關。
第二天,楚留香從張大爺家裏借來了牛車,趕了一個大清早就駕著牛車,與樂遠岑一起前往桃花鎮。
牛車走得比馬車慢,為了能在午飯之前達到桃花鎮,必須要天色一亮就出門,這也就是胡鐵花不同去的原因,他更喜歡日上三竿之後才出門活動。
樂遠岑坐在牛車上,她聽著山間鳥鳴與牛蹄踏泥,心緒卻是無法完全安穩下來。在來到此間後,她還是第一次離開了桃源山林,就要前往人來人往之地。
她無從得知其他的盲眼之人邁出第一步走進人群時是什麽感覺,但不可能沒有一絲的惶恐無助,區別隻在於害怕的多寡,區別隻在於害怕了還是不是要繼續走下去。
這時,楚留香突然開口說話了,“其實,趕牛車也挺危險。我與老酒鬼初來桃源村的時候,他差點就和小剛強上了。”
小剛就是老張家的牛,一頭公牛。
“胡兄不至於與一頭牛一般見識吧?”樂遠岑順著楚留香的話問了下去。
她對如何才能更好地趕牛車並不感興趣,但是說些什麽能夠讓她緩解了心裏的緊張情緒,也許這就是楚留香挑起話題的原因。
“那倒沒有。不過,我們初來乍到需要借車去運回一些生活用品,這裏沒有馬車隻有牛車。張大爺說了牛車不算難趕卻是最怕驚車,就是牛突然發脾氣驚怒了,會拉著車瘋跑。”
楚留香說著想到了胡鐵花的脾氣急,急脾氣就難免做事衝動了一些。
“我與老酒鬼都不太懂怎麽趕牛車,那天他自告奮勇地說要趕車。去的時候是一路安好,隻是回來在出鎮的時候迎麵來了一頭母牛,小剛就不走了。老酒鬼叫喚了好幾句都不見效,差點就抽一鞭了。幸而,這一鞭沒有落下。
趕著母牛的車把式拉住了他的動作,說是千萬不能隨便打,你越打,它越不買你的賬,會給你發脾氣。驚著了之後說不定一頭就撞到路邊去了。那位車把式與小剛溝通了一番,小剛又是邁開步子乖乖上路了。”
樂遠岑笑了起來,“我猜牛與馬一樣,想要趕好車是要與牛建立感情,如果彼此之間熟悉了,它覺得你是它的朋友了,那麽趕牛車也就不那麽困難了。楚兄,按你的熟練程度,不會是時不時與小剛去玩耍了吧?”
“我?也許如你所言,我是有人見人愛的潛質,小剛是一頭聰明牛,所以就連它也感覺到了我的好。它就不舍得對我發脾氣。”
楚留香一本正經地自誇後,終也忍不住笑了。關鍵是,今日坐在車上的人不是皮糙肉厚的胡鐵花,他怎麽可能惹得小剛生氣連累了樂遠岑。隻是,這一句他卻是說不出口。
“我們不必著急趕路,就算小剛想要停下來歇一歇,那就讓它歇一歇。越是緊逼它,它就越緊張,也就適得其反。”
楚留香沒有再多言,小剛仿佛是聽懂了什麽,‘哞’的叫了一聲繼續朝前走去。
山林有風,暖陽升空。
樂遠岑仰頭望向天空,秋日的陽光已經不再灼熱,是帶著剛剛好的溫暖。她知道緊張是一種無用的情緒,在如此和風煦日裏,心底壓抑的緊張與害怕都被碾壓在了小剛的牛蹄之下。
‘楚兄,能夠在最深沉的黑暗之中遇到你,是我此生並不多得的幸運。’
隻是,這一句樂遠岑也說不出口,或是不能說出口。
**
兩人來到桃花鎮之後,先是去成衣鋪子買了衣物。
而後,楚留香要去尋摸暖爐等用品,他將樂遠岑送到了鎮上僅有的一家書局門口,定下了半個時辰之後在不遠街角處的悅來飯館見麵,誰先到誰就先點菜。
樂遠岑對沒有立即就走的楚留香笑著說,“你放心,這麽近的路,我不會迷路的。”
楚留香望了一眼街角處隱約可見招牌的悅來飯館,他確實有些不放心,因為這是在人來人往的鎮上,不是沒有什麽人煙的桃源村,而人才是潛在危險的源頭。
不過,即便他不放心也不能說出來,否則不就顯得樂遠岑連這樣一段路都無法獨自行走。“好,那我走了,一會見。”
樂遠岑點了點頭進入了書局。
桃花鎮僅有一家書局,規模還算大有兩層樓,可是生意並不太好,她已經可以確定這裏並不缺春宮圖的畫師。
想來也對,桃花鎮雖說不算小,但是比起曾經繁華的江南之地,不管是從客流量或是購買力上,那絕對沒有可比性。此處的讀書人不算多,而就算普通人會去看春宮畫,但基數決定了買的人數不多。
那麽賺錢之計隻能在等一等了。
掌櫃聽聞樂遠岑是來買詩詞之類的書,不必是新的版本,最好能是打折便宜賣的,他就指了指二樓,“上樓左手邊的架子上,有些書缺角,有些書缺了封皮,詩文內容保證不缺。姑娘可以盡管挑,賣得多,我再算你便宜一些。”
樂遠岑依言上了樓,她走得不快不慢就是很穩。
選擇詩文來練習摸字的原因有二。
首先既然是摸字,那也就要找不怎麽熟悉的書籍,否則都了解內容就達不到練習的效果,醫書之類的就否決了。
她不是考科舉的學子,所以不可能對詩書倒背如流,至多也就是記得一些喜歡的名句。那麽當下不如就去讀一讀詩書,也許還能有什麽感悟,正如白首太玄經出自太白的《俠客行》。
如此想著,樂遠岑已經摸索起了書架上的書。
二樓比一樓更安靜,似乎僅有她一個人的呼吸與翻書聲。正如所料,比起她手書的字,印刷的字跡更難再指尖辨識。她翻閱了一陣才確定了幾本書籍,像是《詩經》與幾位名家的詩文。
樂遠岑一手托著幾本書準備下樓離開,卻是沒有想到直直撞上了一個活人。她迅速地朝後一退,手中最上麵的《太白詩選》落在了地上。
“對不起。”樂遠岑馬上就道歉了,而此刻心中卻滿是震驚與防備。
因為,這個人一點聲音都沒有。
在她來到二樓後,非常安靜環境裏沒有聽到他人的呼吸聲、心跳聲,更可怕的是沒有聽到風遇到物體後的變化聲。
然而,就這樣出現了一個活人,那隻有一種解釋,這個人已經能夠融入到風中,他的武功必然是化臻之境。
就在此時,街上忽而刮起了風,一片烏雲飄到了桃花鎮的上空,一陣過雲雨就忽然來了。雨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
‘咚咚咚——’,雨珠落在了屋簷上。
下雨沒有什麽不好,但是雨聲難免對樂遠岑的聽覺造成了幹擾。
龍五卻是笑了,他覺得今日來一次書局是走對了,才會遇到有趣的人。
適才,他並沒有站在暗處。如果一個人正麵走來必是能看到他,那麽還會撞上他就說明這個人看不見。看不見卻是能憑著手指的觸感摸書讀字,這還不有趣嗎?
“沒關係。撞一下,我是撞不壞的。” 龍五彎腰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書,他一見到是《太白詩選》,忽而似是聯想到了什麽,他的笑意更深了。
“小姑娘,你讀太白的詩,我也讀太白的詩。我猜你最喜歡《俠客行》,你若是能猜到我最喜歡哪一首,我就幫你買了這些書,如何?”
不如何。樂遠岑很想直言這三個字。
她剛才翻過了《太白詩選》,摸到的那一頁就是《俠客行》,因為那是她最熟悉的一首詩。此人無聲無息,想來是看到了她剛才的舉止。他看到了就能說出來,她卻又如何猜到別人喜歡哪一首詩。
隻是她不能直言,因為跟前的人給她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高人古怪,聽這人的聲音,他老了,應該有五六十歲了,以她目前的情況,並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好了,我開一個玩笑。你不認識我,怎麽可能一下子猜到我喜歡哪一首詩。
來,書還給你。我喜歡的那首詩名字有些長,我也背不全,不過開篇的內容很有趣。”
龍五不等樂遠岑說什麽,他就和藹地笑了,將書放到了樂遠岑手中一摞書的最上方。“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九十六聖君,浮雲掛空名。你覺得呢?”
樂遠岑尚且不解其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我覺得好或不好,重要嗎?”
龍五就站在窗邊的位置,他沉默著沒有馬上說話,隻是看著街上的來往人群。
雨驟然落下,讓很多人都猝不及防。這場雨不會太久,但擺攤的人還是要收攤,行人也要避一避雨。
街上的人都想要往屋簷下躲,那麽從遠處急速而來,手裏握著一把傘的身影反倒有些顯眼了。
“不重要,別人的看法確實不重要。是我多言了。”龍五收回了目光,他沒有再與樂遠岑說話,就朝著角落裏走去了。
樂遠岑一聽此言,她也不想再繼續多呆,誰知道呆下去還會有什麽莫名其妙的談話,一個不注意踩到了什麽事情裏。她稍稍加快了腳步下了樓,迅速結了賬,接過了打包好的書就走出了書局。
隻是,樂遠岑走到書局門口,卻是無法再往外一步。
屋簷之外是落下的雨,倒不是怕書被打濕,而是街上的人群因為突來的雨有些亂了。車輪滾動、腳步紛踏、收起攤位等等聲音匯入耳中,此時踏出一步,說不定會撞上什麽。
樂遠岑提著書籍的手指微微一緊。
她第一次來到鎮上,著實無法完全分辨這些聲音,無法從這雜亂的聲音裏找到前往悅來客棧的路。
然而,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更是添了一分雜亂之感。
此時,一道略帶喘氣的聲音穿透了一切的紛亂,“小樂——”
楚留香握著傘飛奔到了樂遠岑的身邊,他的頭發難免有些濕了。隻是如果撐著傘來,那麽動作總會遲一些。這種情況下,他隻希望能快一些前往書局。
“我來了。”楚留香這才打開了傘,“沒讓你等很久吧?”
樂遠岑聽到雨打落在傘麵的聲音。
與雨滴擊打在屋簷的聲音不同,它落在傘麵的聲音似乎格外的柔和。
樂遠岑笑了起來,走到傘下。“沒有等很久,我們走吧。”
楚留香卻是沒有動,他看到近在咫尺的笑容,覺得一把傘已經隔開了整個世界。
傘下是兩個人,時間仿佛可以停止,讓外麵的風雨與喧鬧闖不進來。
“楚兄?”樂遠岑疑惑地望向了楚留香,“怎麽了?”
“沒什麽。”楚留香將視線移到了街上,“走吧,去吃飯。這雨不會下太久,等雨停了,我們再回去。”
兩人離開了書局,而柳長街則是走入了書局,他走向了二樓就看到了凝視窗外的龍五。
“你怎麽有雅興來書局?”柳長街覺得他似乎總在問此類的問題。
龍五招了招手,示意柳長街來看街上的雨景。“你看,雨美不美?”
柳長街不覺得龍五是在賞雨,他看向青石街,隻見到一把油紙傘下有兩人。
顯然,少年為了不讓少女淋濕,微微傾斜了傘,兩人越走越遠。
龍五又問到,“老柳,你說人活一輩子,什麽東西最是無用?”
柳長街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龍五要說什麽。
“隻要不是無心的人,總會有感情。最怕的莫過於年少時就遇到最美的感情。”
龍五說著就笑了起來,笑聲在安靜的書局裏格外的淒涼。“因為百無一用是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