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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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為楚留香腦子摔壞的, 不隻是胡鐵花。
在小半個月後,楚留香的師父鐵壹與師叔雲貳來到了桃源鎮。
“你看到沒有?他居然是扭傷了腳, 我教出來的徒弟居然扭傷了腳。”
鐵壹忍不住對著雲貳如此說著, 此次他來到桃源村,是真沒有想到楚留香能給他這樣一個‘驚喜’。“他怎麽不把腦袋給扭了?”
“你這是什麽話!馬有失蹄,人有失手,這是誰都會遇到的事情,人會受傷很正常。你為什麽不為小楚練成了皮膚呼吸的功夫而驚訝?”
雲貳知道鐵壹在意的並不是楚留香的腳傷,“我看你隻是驚訝於你培養的徒弟, 超出了你的意料之外。情之一字, 最不可測, 人心更是如此。師兄, 你該順其自然才對,更何況這樣有什麽不好嗎?”
鐵壹一口灌下了一杯茶, 終是恢複了正常的表情,他微笑了起來,“你說得對,順其自然,我怎麽可能去幹涉徒弟的選擇。說起來是該感謝小樂,否則小楚說不定還解決不了鼻子的小問題。剛才, 小楚見我之後就問, 有什麽功夫能在斷脈中練習。現在, 你要與我一起去為小樂診脈嗎?”
雲貳看向鐵壹, 他並不認為鐵壹的笑容有多麽真誠。不過, 鐵壹也不會因為楚留香的成長與他所料不同,而遷怒於另一個人。“我的醫術在你之上,當然要去走一趟。”
另一側房裏,樂遠岑感到一旁的楚留香壓製著緊張的情緒。
她剛才已經見到了楚留香的師父與師叔,而從柳長街的口中,她已經得楚留香是鐵血大旗門的傳人。嫁衣神功是幾百年前鐵血大旗門的建立者所創,也許沒有人會比鐵壹與雲貳更能對她的身體情況給出一個定論了。
如果還有一種其他的可能,她就不必依照《太白詩選》所示走上一條黑暗險途,假設可以得到某一種武功,那麽也能一邊練功,一起行走四方。
“香香……”樂遠岑想要說什麽,但是她不知能說什麽。因為此刻他們無權決定什麽,越是如此,她就越是不甘於受製於無能為力的命運。
楚留香握住了樂遠岑的手,他知道剛才師父是有一些意料之外。然而,世間很多事可以控製,但總會有些事會超出了意料。“我們……”
楚留香也沒有能繼續說什麽,他隱約有了預感,隻是在等待最後的結果。
鐵壹與雲貳來了,兩人先後為樂遠岑診斷一番。
雲貳先搖了搖頭,如此脈象,根本沒有可能去練習什麽武功。樂遠岑竟然還能練出一股內息,這般毅力讓他也動容。
“小樂,我很抱歉,以我所知並沒有什麽武功能在斷脈中修習。”
鐵壹安撫地對樂遠岑笑了一下,才又想起她根本看不見。隻是一個瞎子能做到如此程度,她如果不瞎呢?
鐵壹沒有再思考下去,“你能夠練出一股內息著實不易,我想這也是好消息,起碼你能夠健康地過著安樂的生活。我作為小楚的師父,非常感謝你幫忙解決了他的小毛病。我也是誠心建議,不如你就在這桃源村,或者在江南的宜居之地安頓下來。隻要我活著一天,就會關照你一天。”
鐵壹的此言一出,樂遠岑感到楚留香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一時之間,屋內四人誰都沒有說話。氣氛沉默到了幾近窒息的地步。
“多謝兩位前輩為我費心了。”樂遠岑終是開口打破了沉默,“這九個多月以來,是楚兄與胡兄照顧我頗多,我不敢再勞煩前輩關照。至於今後的生活,人隻要還活著,就能好好活著。”
雲貳卻是說到,“小樂,你不必與我們客氣,關照你是應該的。之後,我與師兄會帶著小楚與小胡往江南去,我希望你能一起走。江南的風景宜人,是定居的好地方,你不妨考慮一下。”
鐵壹沒有多說什麽,他與雲貳就先走了。房裏就剩下了樂遠岑與楚留香。
“香香,這是也在預料之中的結果。你不必為我擔心。”樂遠岑早就料到了最壞的可能。如今,隻不過是被確認證實了而已。
楚留香沒有接話,他看向了屋外,“山裏的桃花已經開了,我們出去走一走。”
樂遠岑沒有拒絕,山裏的桃花盛開了,她聞到了縷縷花香。她並不偏愛桃花,卻不得不承認花香正好,花開正美。
“好,那走吧。”樂遠岑知道這並不僅僅是去賞花,而是楚留香有話要說。有些話也是到了該說清楚的時候。
兩人一路走到了初遇的河岸邊,那裏也有幾株桃花。
兩人就站在岸邊,感受風徐徐吹過,聽著花瓣從枝頭飄落,飄落到了水麵上,再隨著河水緩緩飄向了遠方。
也許過了很久,楚留香先說話了。
“岑岑,我想了很久,也猜到了這種最壞的可能。正如你所言說,人隻要活著就能好好活著。”
楚留香轉身麵對樂遠岑,他反反複複考慮了很久。他曾經設想過浪跡天下,看遍天下百花。然而,他還沒有去看別的花開,就已經遇到了紮根心底的人。
情竇初開,一見鍾情,一往而深。
不可思議也好,荒唐可笑也好,他們在一起很美好,是到了相對而坐、靜默不語也美好的地步。所以,他想要與樂遠岑安度餘生。
“我的家鄉就在江南一帶。我曾經想過買一艘船行在太湖,在船上看碧水藍天或是月下湖景。還要在江南一帶購置一些良田,起碼依靠收租不會餓著肚子。你說是蘇州的園林更美,還是杭州的菜色更合胃口,我們可以……”
楚留香的話沒有能夠說完,就被樂遠岑以食指堵住了嘴唇。
有的話不能說完,隻能到此為止。
“夠了,香香,足夠了。”樂遠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們’是一個太過美好的詞,她怕聽下去了就會動搖。“能聽你說這一切,我就覺得已經足夠美好了。”
楚留香感到封住他嘴唇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可是他看著樂遠岑的表情,卻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什麽來,起碼沒有與他一起歸隱田園的期待。
這讓他的心一空,他做出了一個選擇,願意給出一份承諾。他的性格許是不羈,但卻言而有信。然而,他想了很久,就是沒有想到樂遠岑的選擇裏沒有他。
楚留香推開了樂遠岑封住他嘴唇的手指,“你覺得那些足夠美好,卻是與你無關,對不對?”
樂遠岑沒有說話,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對或不對,都不是她的本意。
楚留香見樂遠岑沉默,他苦笑了起來,輕輕撫摸上了樂遠岑的側臉,“岑岑,你對我說一句實話,你到底有沒有一點點不舍得我?”
“沒有。”樂遠岑終於回答了。這兩個字讓楚留香的手瞬間變涼了,這讓樂遠岑不能騙下去,“沒有一點點,是很多,很多的舍不得。”
樂遠岑不等楚留香說什麽就繼續說到,“隻是,比起很多的不舍,我還有更多的不甘。我做不到偏於一隅,做不到認命,做不到就這樣放棄了。不去試一試,不去拚一把,我不會甘心。”
“我可以陪你。”楚留香覺得他的心真的是忽上忽下。既是如此,他們可以一起去找尋可能。
樂遠岑搖了搖頭,她不能要這樣的陪伴。楚留香連看著她練習輕功都會擔憂,那麽更多的苦難麵前要怎麽辦?而且,她不能那麽自私,讓楚留香放棄了一切,去陪她走一條前途未卜的黑暗險途。更何況他還太年輕,年輕到了不懂這種承諾的沉重。
也許,正是因為愛戀,所以就要放下。
“不必了。香香,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不必捆綁一起。天高海闊,各自安好。”
樂遠岑說完就感到肩頭一沉,楚留香靠到了她的肩上。
兩人沉默之時,樂遠岑察覺肩側的衣服添了一份濕意。她隻能又加了一句,“你不用悲傷。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之大,將來也許某一天我們還會再見,到時候就再坐下來喝一杯酒。”
將來?也許?某一天?喝一杯酒?
楚留香閉著眼睛,眼淚也還沒有幹。他不知將來會如何,但他知道今日一別,他們就都會變了。
分開之後的時間與經曆會改變一個人。隻是他不能勉強樂遠岑,也許因為喜歡是放肆,愛是克製。
不過,他是真的懂了,無情不似深情苦。
楚留香終是抬起了頭,他收斂了所有的情緒,“好,這是你的心願。那麽,我就如你所願。”
樂遠岑聽到了楚留香離去的腳步,她站在桃花樹下接住了一朵桃花。
桃花上多了一滴眼淚,它終是被拋入了河水中,分不清淚水與河水了。
對她而言,桃源雖好,但終究不是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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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貳回到了屋裏,從這一頭走到了另一頭,他看著坐在椅子上悠閑喝茶的鐵壹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小楚是你的徒弟,你不該關心一下他的心情?”
“擔心?”鐵壹搖了搖頭,他放下了茶杯反而是笑了起來,“我為什麽要擔心?等到過了今日,他就會是另一個真的楚留香了,瀟灑自若,冷靜優雅。我……”
鐵壹的話沒有說話,雲貳一揮袖子就把那杯茶掀翻到了他的臉上。
“師弟,你有病啊!”鐵壹隻來得及擋去了一半的茶水,還好這茶不燙。
雲貳極怒反笑,“我有病?有病的人是你!瀟灑自若,也要看是哪一種瀟灑自若,像是師祖的那一種嗎?夜帝瀟灑了一輩子,到頭來他過得幸福嗎?為人師者,難道不該是引導徒弟走上一條幸福的路才好?
小楚還年輕,他不懂,你也不懂嗎?世間縱使有百花好,人過三十之後也難掩心底的寂寞。如果他沒有遇到那個對的人也倒罷了,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了,你這是什麽態度!”
雲貳說著就衝向了門邊,卻是被鐵壹一把拉住了。
“師弟,你要做什麽?你要去把嫁衣神功的存在說出去嗎?”
鐵壹嘲諷地看向雲貳,“你別忘了,師門內所藏的心法早就被毀了。師父都沒有留下關於它的任何線索。別搞得我像是惡人一樣,我沒有騙他們分毫。路是他們自己選的,如果今日他們兩人說定一起離開,那麽我就親自選好黃道吉日,為他們將來的婚事做準備!”
雲貳停住了腳步,他知道鐵壹說得對,嫁衣神功是樂遠岑最後的希望,但是師門內因為夜帝夫人的命令早就毀了這門心法。如今,除去失蹤的燕南天,就是要找不知流到何處的秘籍,可他們卻是一無所知。
雲貳無奈地坐到了椅子上,低聲說到,“說到底,你沒有好好教徒弟。”
“師弟,你又好到哪裏去了?瞻前顧後,拖泥帶水,才讓她們都死了。你又教好了小胡嗎?”
鐵壹漠然地說著,“百無一用是情深,人早晚都要明白這個道理。如果上蒼垂憐,有緣的人自是會再聚。曆經千帆,說不定能再續前緣。我不幹涉後輩的選擇,可我知道一點,心靈相融的幸福可遇而不可求,不如就瀟灑的快樂著,這樣有何不好?”
樂遠岑不知道鐵壹與雲貳的爭執,她即便知道了,也隻會笑一笑。
她做出了選擇就不會後悔。在舍得之間,有舍才有得,人總不能把一切美事都占了。至於將來的事情,就到將來再說。
既然話已經說完,那麽也該離開了。
在離開之前,樂遠岑又反複讀了《太白詩選》,將這本書的內容刻在了心裏,然後燒了它,它的內容不適合出現在世間。
這裏的一切,沒有一樣需要帶走,書讀過了也就留下了,衣物要重新購置。因為她將要以男裝出行,這也是顧及到如果遇上了那個幕後主使者,可以不被認出來。盡管這樣可能性很低,但是也要以防萬一。
錢財方麵暫且不必擔憂。柳長街之前硬塞給了她三百兩銀票與一些碎銀子,那是龍五留下的最後遺產。
龍五曾經富甲天下,後來散盡家財,隻留了這些下來,委托柳長街交給她。
如果她不按《太白詩選》所言去做,就用這些錢來安置家業。如果她依據去探查了,這就當做路費。
樂遠岑到底沒有推托,她想有朝一日會焚燒書信給龍五,告之他想要知道有關《太白詩選》的後續一切。也許這需要十多年的時間,但是她決定去做了,就一定會做到。
翌日,早午飯過後,樂遠岑作別了桃源村的人。
楚留香送了她最後一程,將她送到了桃花鎮的官道口。
“岑岑,我就不再多送了。”楚留香看著近在咫尺的樂遠岑。
此番分別,他們都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如果將來再見,他們是能說一句別來無恙,還是會形同陌路?
楚留香想著就無奈地笑了,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根串著一枚銅錢的紅線,將它掛在了樂遠岑脖間。他本來想要送出的是發簪,可是如今隻能尋摸到一枚祈福的花錢了。“我已經不求別的,隻希望你離去之後,能夠一直平安就好。”
樂遠岑摸著身前的銅錢,厭勝錢串以紅繩,以求辟邪消災,保佑平安。這枚宋代九疊篆書的‘本命元神’花錢,也算是難得的花錢之魁了。
“謝謝你,香香。”樂遠岑也從懷裏拿出了一串沉香手珠放到了楚留香手中,這是她得了沉香之後雕的,“既是香香,配以沉香也就剛好。臨別之禮,你就隨意拿著玩吧。對了,你也要珍重。”
樂遠岑說了這句就轉過身,擺了擺手,走向了等在遠處的柳長街。柳長街也要離開桃花鎮,他說了送她一程,帶她認識一下此間的江湖路。
“柳叔,我們走吧。”
柳長街對楚留香遙遙點了點頭,轉身將一根韁繩交給了樂遠岑。他先翻身上了馬,“你可以騎得慢一些適應一下,我不趕時間。對了,你想到先去哪裏了嗎?”
樂遠岑也翻身上了馬,緩緩朝前而去,“我想先去西北方向看一看。”
柳長街聞言就懂了,那是歐陽亭的地宮所在。“好,那麽就先往那裏去。我就是捎你一程,後麵的路,你還是要獨自麵對。”
楚留香隻看到官道上兩人的身影越來越遠,再也聽不見他們說什麽。他攥緊了沉香手串,貼近了心口,終是收回了目光,折返回了桃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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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圓月當空。
胡鐵花帶著兩壺酒來到了河岸邊,他縱身上了大樹坐到了楚留香身邊。“給,一醉解千愁。你還好吧?”
楚留香接過了酒壺就灌了一口,滿不在乎地笑著說,“我能有什麽不好的,我們馬上就要去江南了。江南多好,亂花漸欲迷人眼。聽說姬兄也是往江南去了,他先走了一步,說不定就又遇到了。”
胡鐵花看著楚留香的笑容,他也喝了一口酒,“你沒事就好,我就是擔心你放不下。”
“老酒鬼,你傻了吧?世間是有百花好,我放不下什麽?我之前就說過,我沒有想過要娶妻,是這輩子想都沒有想過。”
楚留香說著喝了一口酒,他看向天邊的明月,笑得雲淡風輕,但是左手腕上的手珠卻讓他覺得心空了一塊。
此地無銀三百兩。
胡鐵花一貫直言,卻是沒有揭穿楚留香。因為自欺欺人,未嚐不好,又有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