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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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山間, 清露晨流。
樂遠岑起了一個大早,她已經將昨日突發的事情都想清楚了。
她從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好處, 而其實將聖女嫁於龍頭老大的本質, 就是為了維係麻衣教與青龍會雙方的關係。即便麻衣教信守承諾,會幫助符合誓約之人登上龍頭之位,可是她並不打算重啟青龍會,也更不會將這個教主之位當真。
凡事都是相互的,如果她做了教主動用了麻衣教的力量,讓這些隱世之人重出江湖, 那麽她就必然多承擔一份責任, 但她不願意受到如此束縛。
樂遠岑聽到了來人的腳步聲。雖然她不打算做教主, 但不妨幫了張潔潔的忙, 讓她不必再受教規之苦。
“大長老,早上好。我想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我可以帶著潔潔離開,以而換取一些有關青龍會的線索。至於教主一職隻是虛名而已,麻衣教與世隔絕,那也就不必重新參與江湖紛爭。”
大長老猜測張潔潔一定已經對樂遠岑說過了前因,“你千辛萬苦找到了麻衣教打聽青龍會,想來也是必有所求, 為何不借用青龍之勢去做些什麽?”
樂遠岑從拿到《太白詩選》的那一天就反複考慮過, 青龍會也許是無處不在, 但正因為它的無處不在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既然她在尋找到, 難說別人是不是也在尋找, 而這是一股很難駕馭的力量,一旦打開了後果無法預料,她為什麽要背負上這樣的麻煩。如果是為了報仇,這樣做並不值得。
“我與我的敵人都黑暗中前行,我如果喚醒了青龍就像是點燃了一盞燈,對方極有可能就發現我的存在。或者說得實在一些,我不喜歡被束縛,也很清楚從來沒有什麽能平白得到,萬事都是有代價的。我隻想不讓青龍出世,至於一統江湖,這種糟心事隻有吃飽了撐的人才會去做。”
大長老沉默了片刻,人如果太過冷靜就能很好地操控欲望,但也難免曲高和寡,知己寥寥。不過,這都不是她能去管的,她能做的就是說出有關青龍會的事情。
“我們對青龍會知道得也不全麵,隻知青龍會以十二月形成十二堂,又及三百六十五個分壇。麻衣教遵守承諾助來人重啟青龍會,也就是幫助下一任龍頭老大去掃平不服從的力量。
這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分了好幾處保管,其中‘三月’負責傳遞消息。
你想要讓青龍沉眠,最直接地就是毀去三月所保管的基礎關係網。如今,它被保管在金太夫人手裏,也就是那個江湖上人脈最廣的萬福萬壽園的金太夫人。”
樂遠岑當然聽過金太夫人的大名。金太夫人有十個兒子、九個女兒、三十九個孫兒孫女,再加上二十八個外孫,這些人分別是總捕頭、鏢頭、掌門等等。
他們在江湖上的風評極佳,也是構成一張大網。如今看來,這恐怕與青龍會的照拂脫不開關係。“所以,金太夫人動用了青龍會的力量嗎?”
“她不敢!我知道一句話,替青龍會做事的人,不成功就得死。龍能夠澤被蒼生,也能毀滅了一切讓它不順心的事物,所以人們對龍是又敬又怕。不論是信守誓言也好,或是有所畏懼也好,金太夫人不敢擅自動用青龍會的力量,畢竟金家的當家人隻是‘三月’而已。
誰也不知道其他十一個月在哪裏,什麽時候會出現。不說別的人,麻衣教也還盯著金家。當然了,金家能有如此成就,不能說與青龍會完全無關,好歹青龍會曾經的‘三月’絕非泛泛之輩。”
大長老繼而又說到,“而且,那塊青龍令是由麻衣教保管,隻有它才能開啟藏密之地,地址則是在萬福萬壽園的地下。你來的也正是時候,快近兩百年了,人心思變,現在去將那些東西取出來也好,是毀是留都是你的選擇。我會一起與你去金家,而你既然不打算喚醒青龍,還是不以真麵目示人為好。”
樂遠岑明白大長老的好意,她已然沒有那個野心,那麽就別惹得太為關注。既然大長老向她釋放善意,她也會回以善意。“這次出穀不妨讓潔潔也去領略一番江湖之美,倒也不必伴我左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大長老很清楚樂遠岑的意思。她連龍頭老大之位都不放在心裏,那又怎麽會做麻衣教教主。而今,她擔下教主之名,也隻是但一份虛名,她不為麻衣教做什麽,麻衣教也不必為她做什麽。
“作為小潔的母親,我必須謝謝你。今後,小潔是選擇留在外麵或是回到穀裏,起碼都是她自主的選擇。還有一件事,我想應該提醒你。西域大漠有一人名喚石觀音,那是個狠辣無比的女人。那人來曆不明,但已知的是她最討厭的就是比她貌美之人。如果你去西域,也要小心為上。”
樂遠岑點了點頭,恐怕她已經遇到過了。“多謝大長老提醒。如果方便的話,我們還是出穀,走一次萬福萬壽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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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麻衣教的幾位長老有所不舍,但是樂遠岑心意已決,她掛了教主的虛名,不過教內諸事仍有長老決議,一切還是如常,讓麻衣教仍是一處世外桃源。
張潔潔被樂遠岑帶走之際就放了她的自由,她可以去江湖上玩樂一番,若是累了就回麻衣教。“那如果我想你的話,該去哪裏找你呢?”
樂遠岑想到了雁回商號,但還是沒有報出樂山之名。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正如麻衣教裏的人還都不知道她是個眼盲之人。
“我的行蹤不定,你若是急著找我,怕是有些困難。如果不著急的話,可以去信雁回商號轉托於姬冰雁,他會為我保管這些信件,我不定時會去收取的。將來如果得空,我會回教裏看一看,但你也不一定留在教中,所以相遇就憑緣分吧。”
“好吧。”張潔潔有些不舍地點頭,有的人隻是短短相處,但就足以印象深刻掛懷在心。可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不能夠同行也就不必勉強。所以,她更肯定要找一個聽她話的人常伴在一起,“那麽,我們就有緣再見了。”
大長老有些不放心地目送著張潔潔離開了,畢竟兒行千裏母擔憂,但是她該放手了,她管不了女兒一輩子。
大長老就看向了裝扮成老頭的樂遠岑,“王老,我們也走吧。”
樂遠岑化名王老,這是她前往麻衣教得到了青龍令的身份,別管聽上去有多假,但是這樣子是誰都認不出來就行了。
十日之後,兩人到達了萬福萬壽園,在一個非常尋常的午後,直接潛入了金太夫人的房間。
金太夫人一見青龍令就什麽都明白了,三人之間沒有過於的寒暄,直接穿過了房內的暗道進入了地下密庫,以青龍令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密庫之門。
大長老與金太夫人都隻站在了密庫門口,進入了密庫的樂遠岑感覺到了這間不算大的暗室存著幾口箱子。
樂遠岑將油燈放在了一旁,她打開了箱子,這裏麵都是一本本繡字的絹書,待一一摸了過去,上麵記錄著一環扣一環的關係網,布局之精妙讓人歎服。也正是因為觸摸到了這些,她確定不能為一己之念喚起青龍,否則後患無窮。
金太夫人聞到了從暗室裏傳來的煙味,她本是古今無波的臉上多了一道說不清的表情,是惋惜但更是鬆了一口氣。從今日起,她所守的秘密就煙消雲散了,她身上的重負終於全部卸下了,其實這樣也很好。
箱子裏的東西都被燒了,這個暗室就徹徹底底地被封存了起來。
大長老先行一步回了麻衣教。樂遠岑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萬福萬壽園,關於那些秘密有些關鍵之處留在她的腦海裏,一同留下的還有青龍令。青龍是殺不死的,它隻會睡去,某日因為因緣際會又再醒來。
樂遠岑也鬆了一口氣,下一步就打算去最近城池裏的雁回商號,看看有沒有誰留給過她消息。
此時,有人入了城,有人出了城。
有一輛馬車與樂遠岑擦肩而過。
馬車裏,原隨雲笑著對金靈芝說到,“這是我第一次上門拜訪老夫人,還是有些緊張。”
“你緊張?我怎麽沒看出你緊張?”金靈芝才是有些緊張。原隨雲沒有明確說過會娶她,但是上門拜訪也就是一種態度了。“這世上有誰會不喜歡你?我想祖母應該也會喜歡你的。”
“但願如此。不過,我很清楚一點,並非人人都會喜歡我,如果真是那樣,你吃醋都吃不過來了。”
原隨雲說完就溫和地笑了,他對萬福萬壽園聞名已久。奈何無爭山莊在北方太原,距離此地一南一北相隔太遠,時至今日,他才有幸一來。
金靈芝嗔怒瞪了原隨雲一眼,她心直口快地剛想要否認,但在原隨雲溫柔的笑容裏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城內,雁回商號。
樂遠岑還真得到了一紙留言。其實,江湖上知道樂山很多,但知道樂遠岑的人並不多,而會留信給她的人也就那麽幾位。
這張紙條卻讓她麵色驟變,上書:‘柳,卒。京城衙門,速來。’
柳長街在半個月前死了,這個消息是他的同僚通過雁回傳遞了出來,而今傳到了樂遠岑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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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樂遠岑馬不停蹄地趕往了京城,為柳長街辦理身後事的是謝捕快。
謝捕快直接先地說出了柳長街的死因,“老柳是被一劍封喉。老柳一直都是準時來衙門,那天我以為他病了,巡街的時候順路去了他一眼,他卻不在家裏。過了幾天,有人來報案,發現了他的屍體在郊外。京城裏並無大案,我搜過了案發地,那裏有過打鬥的痕跡,但是我不知道誰殺了他,又為什麽殺一名捕快。他曾經對我說過,如果他哪天死了,就去商號將這個消息傳於你,你是他唯一的親朋了。”
謝捕快將樂遠岑帶到了柳長街生前住的地方,“老柳一直都過得很簡單,我也查探過了這裏,沒有什麽特別的東西留下,就隻有一本筆記。我翻過了,說得是一段過去的事情,也不是什麽大事,還放在那抽屜裏,你要不自己看一看。
屍體就停在屋裏,我與衙門的兄弟設了一個靈堂。老柳以前說過,不管怎麽樣希望你親自為他下葬,我也就隻得等著你來了。我們都已經把墓地準備好了,你選個日子,還是先讓人入土為安。”
“柳叔的事情麻煩謝捕快了,還請謝捕快幫我問一下黃道吉日,我們擇日將人入葬。”
樂遠岑看似不見任何悲傷,平靜地先送走了謝捕快,再是一步步地走向了靈堂的棺槨。
此刻,靈堂的寒意無法遏製地衝上了樂遠岑的心間。
柳長街隻是一個捕快,在一般人看來很普通的捕快,所以謝捕快不明白為什麽柳長街會招來殺身之禍。但是,樂遠岑明白柳長街用盡一生在與黑暗做鬥爭,他說過除非死亡,否則絕不停止。
屍體的致命傷是劍傷,一劍封喉。
在這之前應該有過一些打鬥,世上能要了柳長街性命的人並不多,雖然柳長街老了,體力已經比不得從前,但要殺了他,對方需是一流高手。
這一劍隻在喉間留下了一點血,足以說明對方確實是一流高手。
然而,屋裏沒有其他的任何線索。
柳長街曾經說過,他把所知所得都裝在腦子裏,任何流於紙筆的都會被發現,他的屋子裏不會留有什麽,而謝捕快說的那本筆記隻記錄了一段往事。
‘有關我與阿五的過去,還有一半沒有說。我曾經深深喜歡過一個女人,就是在與阿五結識的案子裏相識的。她找上我的時候,我以為她是老胡的女兒,後來兜兜轉轉方才知道,她就是背離阿五而去的妻子,是她與老胡勾結在了一起騙了我入了局。’
樂遠岑知道這個女人說的就是當年名滿天下的秋水夫人。
柳長街的後文又寫到,‘真相大白之後,她死了。我也很清楚喜歡了一個不存人的,但感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隻不過我選擇了堅持自己的道。
而今,一轉眼已經四五十年了,我還是孤單一人。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去想如果她是個好人,如果我們能夠白頭到老,但可悲的是從沒有如果。我已經年過花甲,不知何日就會死,回首一生,不悔也不怨,但難免還有此遺憾。因此,我還是要多言一句,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樂遠岑將這本筆記放在了柳長街的屍體之側,她知道這則有些闡述不清的故事是說給她聽的。比起報仇、查案,柳長街希望她能夠活得更開心一些,這也許是一個長輩對晚輩最誠摯的祝福了。
然而,柳長街一生與黑暗相鬥,到頭來死於非命,她怎麽能夠不去查清楚。
“柳叔,你說是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什麽呢?”
樂遠岑麵無表情地著跪在棺槨之側,她不知道柳長街在查什麽案子,有太多種可能了,因為黑暗是無處不在的。後悔嗎?後悔毀去了青龍所藏嗎?如果她手握青龍會,那麽也許是不會如此艱難了。
“你不希望它醒過來,龍五也不希望,我也不希望。我們都知道有時候走捷徑,意味著會放出了更多的惡鬼。所以我不後悔,就是累一些罷了。而你不用擔心,我過得很好,一直都很好,不能再好了。”
樂遠岑說到最後,反而是笑了,很溫和地笑了起來。
隻是,如果她很好,那為何她掛念的長輩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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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嵩山少林。
無花聽聞了一則消息,一則有些讓他啼笑皆非的消息。有人高價懸賞要殺春宮大師樂山,是哪個倒黴的人下了這種單子?
這個消息已經被傳得江湖人盡皆知,聽說最近一直不見真容的樂山就在洛陽城最好的青樓,正尋找下一本書的靈感,這倒是給了想要刺殺她一個明確的位置。
無花算了算時日,還有半個月就是相約端午之時,他們到時候會在江南相見,那也就不必匆匆趕往洛陽湊熱鬧了。
有人選擇不去湊熱鬧,有人終於得到了確切消息,也就忍不住前往了洛陽。
洛陽,相思樓。
樂遠岑在這裏等一個人,這個人今夜一定會來,因為他已經接下了單子。
要查出是誰殺了柳長街,在沒有線索的情況下,可以大膽地猜一猜,然後去應證一番。聽聞中原一點紅,殺人不見血,劍下一點紅,他是天下索價最高、出手最狠、最有信用的殺手。這番描述倒與柳長街之死有些相似之處,即便不是他,他也能知道一些什麽。
而想要見到一個殺手,最簡單直接的方法就是請他殺人。
樂遠岑走到的相思樓別居的庭院,這裏被她包了下來,沒有旁人也就不必連累旁人。
月已經圓了,風稍稍漸起。
此時,一道黑影沒入了相思樓的庭院。
中原一點紅穿著一身黑衣,手裏是一把劍,臉上是一張慘白的人.皮.麵.具,劍光直直刺向了古亭裏正坐著的人,瞄準的是她的後脖。
劍,越來越近了,還有一點就能要了人的命。但是,亭中的人卻仿佛毫無意識,隻是坐在那裏絲毫也沒有動。
然而,當劍與脖子隻差幾寸之時,別院裏忽然就多了第三個人。
一顆石子直奔向劍尖,‘咚——’的一聲,打破了別院裏詭異的安靜。
計劃總是跟不上變化。
樂遠岑睜開了閉著的眼睛,她緩緩站了起來。
正是樂遠岑的起身,讓中原一點紅握緊了手裏的劍,他知道自己中計了。“是你要殺你!”
“沒錯,找一個殺手最快的方法就是請他殺人,我隻是想要請你來為我解惑而已。”樂遠岑說著卻麵向了第三人,“不過,我沒有想到香帥不請自來。難道說香帥是中原一點紅的朋友嗎?才會來多管閑事。”
楚留香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忽而就笑了起來,笑得有些可悲。
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天,他就滿心滿念地擔憂著樂遠岑,雖說不知道誰下了的追殺單子,但他認識中原一點紅,更知道中原一點紅對完成刺殺有多麽執著,他不願意這個兩人動手。
現在看來是他傻了,關心則亂,他就沒想到單子是樂遠岑自己下的,而這都比不過剛才所聞的一句話讓他心寒,“你叫我香帥?你確定嗎?”
“不然呢?”樂遠岑淡淡地說著,她確定地是楚留香妨礙了她去驗證猜測,“香帥看起來真的認識中原一點紅,你出現就是管這樁閑事,我說得有錯嗎?”
楚留香默默吸了一口氣,就漫不經心地笑著承認了,“沒錯,中原一點紅是我的朋友,我總要管一管閑事的。”
樂遠岑緩緩點頭也是笑了,“這也無妨,誰讓江湖上總有些管閑事的人。不過,江湖還有一個亙古不變的簡單道理。你贏了聽你的,我贏了聽我的,我們不必浪費時間就動手吧。”
十年,月圓,人亦圓。
楚留香卻從沒有想到,他們的再見會是這般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