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心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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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漫卷,城樓上那孤零零的一麵旌旗在日暮下顯得單薄。且不說蔽日,就連城牆下的敵軍,也遮擋不了十分之一。
一角染血的征袍,就那麽突兀的闖入薛桓的視角。
征袍的主人,左手握一杆烏黑的長槍,右手支在城牆上。身子略向下,好像在俯瞰下麵二十倍他的敵人。
這是定北軍的大將軍秦卓,此刻在朔城中職位最高的人。
定戎來了。”似是察覺到薛桓的腳步聲,秦卓轉過頭,對他說,“站到這兒來。”
薛桓依言走過去,如秦卓一樣往城下看。
從城牆下到他目光所及之處,盡是身著皮鎧,手持長戈的胡國士兵,擠占滿了整個燕趙平原。
至少有六萬人。
將軍談判如何?”薛桓斟酌良久,用了談判二字。兩個時辰前,胡國使臣來與他們交涉,大約是來談條件的。
傳達條件,不過用了一盞茶的時間。可兩個時辰後,何卓還是無法給出答複。
薛桓沒聽見他們的談話。卻也知道,這所謂的條件,不會簡單。
秦卓長歎一口氣,並沒有回答薛桓的問題。
你說,什麽人是英雄?”很突兀的問題。
啊?薛桓愣了一下。“英雄……文者能提筆安天下,武者能上馬定乾坤,這些即是英雄。”
安天下……定乾坤……”秦卓沉吟道。忽然又問薛桓,“你說這天下怎麽安,這乾坤又該如何定?”
自是先平北方胡國之亂,再南下平鄭、楚兩國,天下歸我大燕,則天下已安,乾坤已定。”薛桓胸有成竹,他十數年閱覽兵法,自然答的從善如流。
說的不錯。”何卓讚道。
薛桓頗有些得意,卻聽秦卓話鋒忽然一轉,“隻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天下平定後,就是功臣的死期。而芸芸眾生也往往不能理解你的苦心孤詣,反指責你的不是。這樣的英雄,你可願做?”
薛桓笑道,“英雄求的是問心無愧,而不是後世的名聲。隻要我無愧於己,無愧天地,大丈夫坦坦蕩蕩,又有何懼?”說話間,他自己也覺得豪氣幹雲,便是如雲的敵兵,也覺得不過爾爾了。
勇氣可嘉。”秦卓拍了拍薛桓的肩膀,“但你可知,安天下憑的不隻是一腔熱血。很多人會阻撓你,帝王,同僚,親友,百姓。”
百姓?”薛桓奇道,“我等安定天下後再無戰亂,百姓安居樂業,怎麽也是阻撓?”
到底是年紀輕,敢憑著一腔熱血毫無顧忌的去闖蕩。連自己年輕時不也是這樣嗎?直到那些帝王的猜忌,同僚的忌恨,百姓的不滿像一座座山壓在背上,才成了現在這番寵辱不驚的模樣。何卓自嘲的擺擺手。“我問你,屠城之事可少?”
從春秋起至如今的燕朝,哪次改朝換代沒有幾次屠城?到如今,已是數不勝數。
不少。”薛桓斂了眉眼答道。他心中卻在猜,從開始秦卓便把話題往這個方向引,剛剛的問題更是沒頭沒尾,這屠城二字,是否意有所指?
那若因你的失敗而使全城被屠戮,百姓苦不苦?你是要安天下,可在這過程中,因戰爭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百姓的苦,又去向誰傾訴?”
薛桓不答。這個問題他答不了,也不會答。
秦卓見他不語,又說道,“就像你剛才說的,做人但求無愧本心。如果你是為功成名就而安天下,那麽這些你可以不在乎。如果你是為了百姓安樂而安天下,那麽你的路會很苦。如果你是為了自己的那一腔子熱血而安天下,那麽你的熱情可能會在良心的拷問,人生的挫折中,消磨殆盡,最終庸庸碌碌。定戎,你是哪一種?”
這下,薛桓沒有空去猜測秦卓的深意了。
薛桓紅了臉,他那點心思大概被看的一清二楚了。他又想否定何卓的言論,他的熱血不會被消磨,可從心裏都有點不信。
秦卓繼續說,“你瞧,我這隻是質疑一下,你就動搖了,那在幾年,十幾年之後,你這顆本心又該是什麽樣子?”
好了,再想想吧。”秦卓說。他抬頭向城外看,那裏本來能看到遼闊的平原在遠方與天際相接,現在隻有壓抑的黑色充斥著他的眼球。“至於我……我渴望燕然勒功,卻又不能將一城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他話裏話外,都有種飽經風霜的蒼涼
將軍,您--”薛桓聽出了端倪。
別急。”秦卓和藹的衝他笑道,絲毫沒有剛才的咄咄逼人。“隻要是符合自己本心的事,做起來有什麽可為難的呢?我想我大概是第二種人,所以我寧肯放棄前程,背負罵名,也不想看見人間流血漂杵。”
薛桓明白了。所謂的條件,大概是讓秦卓率軍投降胡國吧。既然有攻心為上,兵不血刃的辦法,對方又為什麽要成全秦卓,給他一個好名聲呢?
他既沒有立場去阻止秦卓,也沒有能力。更何況,一個人的本心若能被他三言兩語就說通,也不叫本心了。
他站在城樓上,看見不惑之年的將軍提著槍下了城樓,步伐依然矯健,毫無疲態,可握槍的那隻手,已經青筋暴起。是的,秦卓知道,他救不了全天下的人。總有人在死,可也總有新生。
但他仍一往無前。
這大約就是人心,人的那顆本心。
讓人即使是搭上所擁有的一切也不會後悔的堅持。
這是一種悲哀,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
薛桓有些失落的想。他是羨慕將軍的,即使經曆那麽多,仍有那未被磨平的棱角,和不變的初心。
初心不負,能有多少人做到呢?
薛桓從樓上眺望,看見一個枯瘦的婦人抱著一個繈褓,裏麵是個氣若遊絲的孩子。她對剛下城樓的秦卓哭,“賤妾鼠目寸光,不懂天下大事,大人能給一條生路便感激不盡。求大人給我們一條生路吧!”
求大人給我們一條生路吧!”不知什麽時候,百姓紛紛走到街上,他們麵色枯黃骨瘦如柴,眼裏帶著卑微的乞求。他們一起對秦卓跪下來,“求大人給我們一條生路吧!”
秦卓彎下腰,一個一個扶起了地上的人。“秦卓,定,不負眾望。”
他在諸多目光的凝視下走遠,可薛桓看得分明,他的脊梁微屈,像是背負著千萬斤的重擔。那是這個戰火紛飛的時代壓在他身上的,壓彎了他的脊梁,卻壓不折他的那顆心。
那顆還天下河清海晏的心,那顆天下黎民的一顆心。
天下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
何日與子同袍共赴沙場?何日壯士卸甲彎了脊梁?
何人許河清海晏安天下?何人又白了兩鬢空谘嗟?
何處黎民百姓能得溫飽?何處將士忠魂得以安歸?
何年何月何時日可修戈?何年何月何時日可安泰?
昔我不得知。今我不得知。後我不能知。”
次日,定北大將軍秦卓投降。
龍顏震怒,抄秦府,朝野上下無一人敢言真相。
朔州百姓歡呼雀躍,沒有人還記得那個為他們背負千古罵名的將軍。
百姓其實從不在意這天下是否統一,不在意姓什麽的當政。他們人微言輕,命若蜉蝣,他們的卑微讓他們隻有空去想一件事:活著。苟且偷生也好,忘恩負義也罷,活著就好。
他們覺得,自己,是沒有權利去逐求自己的初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