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兵伐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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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靖十七年,八月初九,雁南飛。邊防如常。”
筆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畫長豎,薛桓擱下筆,吹幹紙上墨跡。那紙上數字的飛白裏,透露出隻有邊關才有的凜凜殺伐之氣。
又是一秋,凜冬將至。可就是紛揚大雪,也遮不住邊關血色。
雁已南飛,而胡國還未有動靜,這倒是罕見。薛桓皺了皺眉,食指無意識的在桌上敲動,一聲,兩聲......敲了約莫有兩炷香的時間,薛桓突然停下,眼眸一亮。
快請幾位將軍來,薛某有要事相商!”
門外親衛得信即走,而薛桓從容踱步而出,抬眼看去。
天高雲淡,大雁南飛,在燕雲城的西北方向,一座高山巍峨,仿佛要衝入雲霄。其上,一座灰色的城池隱沒在山的後麵。
周山,朔州。
薛將軍請我等來究竟所為何事?”張野風風火火趕過來,卻見薛桓不緊不慢的望天,心下即有了一絲火。
薛桓不過二十三歲就當了五品的將軍,雖說打過不少勝仗,但到底年紀輕,難以服人。此時急急的叫了人來卻不見動靜,也未免讓這些心高氣傲的將軍不爽了。
薛桓毫不將此放在心上,八風不動的抬抬手,嘴角流露出一絲神鬼莫測的笑容,“隻是忽然福至心靈,想到胡國的下一步舉措而已。”
張野從頭到腳打量薛桓一圈,“胡國尚未有絲毫動靜,我瞧著將軍沒有異於我們之處,怎就能未卜先知呢?”他倒是說出了其餘幾位的心聲。
薛桓高深的笑了,“正是因為毫無舉動,才有所破綻。”他作勢搖了搖手裏的兵書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諸位想想,往年這時候,胡國早就開始擾邊了,而今毫無動靜,難不成是忽然良心發現不肯來了?還是發了一筆橫財不需要來了?這都不可能吧。”
胡國年年秋時擾邊,劫奪糧草。胡國位於燕長城以北,是北方匈奴所建立的一個國家,因此仍然保持著遊牧的習慣。長城以北環境惡劣,冬天物資短缺,隻能靠搶。而今年,現在還沒有動作確實反常。
薛桓接著往下說,“那麽我們可以猜測,胡國要有大的動作。比如說--”他看向西北,抬手一指“朔州。”
朔州是燕雲十六州中最為要緊的一州,可謂是燕都的咽喉。它依山而建,盡得地利,卻有一個缺點:無逃脫之處。因此在三年前,胡國匈奴翻過周山直入朔州,才有了被迫投降一事。
朔州二字一出,立刻有人變了臉色。唐華在微愣之後仰天長嘯,“故技重施?這幫戎族真是小瞧了我們。這次我要讓他們有來無回!”唐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
三年前的突襲後,朔州三千兵士將領,隻有兩個生還。一個是在保護下僥幸逃脫的薛桓。另一個,就是兩年前收複朔州時,匈奴求和送回的,三千人裏唯一的活口,唐華。
沒有人會忘記,剩下的四名將領,骨灰被裝在小小的盒子裏,披著白布被運送回來。而唐華,正直壯年的將軍,失了魂魄一樣落魄的回來。
英雄遲暮,怎麽能不讓人心酸?而還沒有遲暮的英雄走上末路,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怎一個慘字了得?
這是整個定北軍心中不可磨滅的陰影。
張野心中憤恨,一拍欄杆,“說得好!定要叫他們有來無回!”
怎麽做?”唐華眼眶微紅,他想起了慘死的兄弟們,“能報昔日之仇,赴湯蹈火,唐華在所不辭!”
薛桓早已收起那副高深的樣子,冷冷一笑,“自然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他展開的兵書上,赫然寫著四個字“暗度陳倉”。
不可!”張野右手握拳,狠狠鑿了一下桌子,那桌子上立刻就出現了蛛網般的細紋。“太冒險了!萬一我們晚了一步,你怎麽辦?”
讓張野如此擔憂的,正是薛桓的妙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薛桓輕笑,“我曾在朔州駐守,了解布防,能撐得久些。更何況,秦老將軍的仇,我一定要報!”
仇確實要報,可你把胡國當成什麽了?”就連薛桓的結義兄弟王伽都忍不住出言。不是他不相信薛桓,而是真的太冒險了。
薛桓帶領破虜騎三千人駐守朔州,在胡國發兵圍攻朔州時,定北軍直攻胡國王城。而得到消息的匈奴定然回城,而定北軍大軍翻過周山,前後夾擊,便能一舉剿滅匈奴。
好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
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隻可惜,無人有心思去叫這一聲好。
很完美的計劃,以很小的犧牲就能大獲全勝。隻是那前去駐守朔城的,又能有幾個活著回來?他們,等於是把薛桓和破虜騎往火坑裏推啊!
總之,計謀再好,我不同意!”張野發話了,“贏那幫子匈奴總有機會,你何必拚命呢?”
除了張野,再無人出言阻止,也無人同意。
他們比張野這純粹的武夫看得更清楚一點:還去哪裏找這麽好的機會?上兵伐謀,謀的是什麽?不就是這樣大獲全勝的機會嗎?如果放棄這次機會,再打垮胡國,他們用的可能就不是三千人,而是三萬人了。
他們已經有了定論,隻是說不出口而已。
薛桓怎麽能不懂?但他不介意,他想出這個計劃,本來就不是給自己掙軍功的。他本應是個死人,但在兄弟們的保護下撿回了一條命,就不能虛度年華。此番死在朔城,是命;活著,也是命。他薛桓此生,但求無愧於己。
有什麽可不同意的呢?”薛桓說。他們開不了口,他自己來說,“薛桓本應死在三年前,此番再回朔城,能助各位將軍大破胡國已是萬幸,何談什麽生死?”
他對幾位將軍抱拳,“既然諸位沒有異議,那薛桓就去準備了。”
這下,連張野也沒有說話了,隻是一臉的歉疚。
薛桓看著張野,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也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秦將軍,自己卻無能為力。
終於,欠的,他都可以還上了。
且慢!”有人在背後叫住他,薛桓回頭,竟是唐華,一直與他意見相左的唐華。
這次,隻能我去。”他看著薛桓,目光沒有絲毫緩和的餘地。“若論死裏逃生,我應比你更貼切些。你才多大,沒必要去送死。”
在薛桓驚愕的目光裏,唐華的麵龐又堅毅了幾分,“放心,我此戰,會叫上老兵、殘兵,給每人豐厚的補償,與他們再揮灑一把這快涼了的血!”
怎麽,不信我嗎?”在薛桓久久的沉默中,唐華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好歹在朔城待的比你久。”
見薛桓還沒有回應,他長歎一口氣,“我三十五啦,經曆過百餘場戰爭,還在胡國待過一年。我沒有秦將軍那麽高尚,對於自己的理想矢誌不渝。血光,血腥味,哀嚎聲,充斥了我的五感。我開始消沉,開始迷惘,我的血開始涼,心開始冷,我堅持的東西在一點點被時光消磨。所以你明白嗎薛桓,去朔城是我最好的歸宿。”
薛桓又想起秦卓了。他當年有沒有過這樣的一種感覺呢?他是不是也曾......薛桓搖了搖頭,想把秦卓二字從腦海裏晃出去。從三年前開始,秦卓成為了他的夢魘,而現在,又要添上一個唐華。
可他不能對唐華說不。
好。”薛桓說。
謝謝。”唐華從薛桓身邊走過去,像當年的秦卓一樣。
其實是不一樣的,而立之年的唐華比秦卓更頹廢,更像遲暮的英雄。
我曾經怨你,我以為我武功智計不比你差,還比你更有經驗,可秦將軍送出去的,卻是你,而不是我。但是我現在知道了,你比我更堅定,更有勇氣。所以我祝福你,一直走下去。”
這是唐華的最後一句話。
在一個月後的輕功酒宴上,沒了那張堅毅的麵龐,少了三千張帶著滄桑笑容的臉。
薛桓終於哭了,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男兒有淚不輕彈,不是不哭,是從來不會讓人看見。
現在,他想,沒什麽能讓我迷惘了。我要安天下,或者.......死在安天下的路途上。不為什麽,為我自己的心。
上兵伐謀,機關算盡,謀的也不過是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