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朝秦暮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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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燕都。

    臘月的燕都往往是沒有顏色的。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白,沒有盡頭的一片白色。充斥著驚懼與恐慌。

    燕國是一個羸弱的國家。它與鄭楚兩國平分天下,卻分到了最殘酷的那三分之一。南有鄭國,北有胡國。這也就罷了,偏偏還有一個軟弱的皇上和年邁的大臣。燕國已走上末路,滅亡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然而今年,北疆的一場勝仗,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阿淮,你說我爹什麽時候可以回來啊?”唐闕身披白色狐裘,坐在秋千上,嬌俏的用腳點地,讓它晃動起來。

    應該快了。”秦淮倚著假山石站著,漫不經心的回答,看著遠方出神。

    哎!”唐姑娘撅起嘴,把手在她眼前晃晃,“你在發什麽愣?難得的大好日子,還不趕快盡興?”

    是啊,難得的大好日子。連閨閣中的小姐都知道這是少有的平靜,可見燕國究竟有多麽弱勢了。秦淮抬頭看看天,仍舊是陰霾霾的,沒有放晴。

    三年前,她的父親又是有了怎樣的勇氣,才敢背負親故罵名隻為救那一城的忘恩負義的百姓呢?

    唐闕拍了拍她的肩膀,在秦淮迷惑的目光中對她盈盈一笑,“你說,爹這回會給我帶什麽禮物?我現在有了邊疆的狐裘,靴子,”她掰著指頭數了數,“今年會有什麽呢?”

    秦淮看著她,不禁笑了,揉了揉唐闕的頭。她這麽大的時候,還在塞北野著呢,什麽沒見過?當即跟唐闕說,“塞北好東西多著呢。有香醇的馬奶酒,還有火辣的燒刀子。那滋味......一輩子也忘不了。”

    哎呀,真不好爬。”唐闕嘟囔幾句,被秦淮拉上假山,與她並排坐著。“那姐姐都幹些什麽呀?”唐闕眨眨眼,煞是可愛。

    嗯......她當年幹的那些事,現在真不好意思說。

    唐闕看她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由好奇,“姐姐是幹了什麽很丟臉的意思不好意思說嗎?”

    猜對了.......

    怎麽可能?”秦淮很瀟灑的回答,突然眼角捕捉到一絲奪目的紅,二話不說跳下假山,把唐闕抱了下來,“定北軍回來了。”

    秦淮果然說的沒錯,在她說完幾個時辰後,薛桓風塵仆仆的趕來唐家,臉上盡是疲憊。

    唐闕早已等不及了,圍著他左看右看,“我父親呢?”

    薛桓抿了抿唇,秦淮看見他這副樣子,心裏暗叫不好,唐華估計是出事了。

    果然,薛桓沒有說話,招了招手,後麵四個人抬著一口棺木進來。躺在裏麵的人麵容平靜而安詳,臉上早已不見血跡,身子被一張白綾蓋住,隻露出臉來。

    可秦淮分明的看見,他未被遮蓋的手緊緊握著,裏麵是定北軍軍旗的一角。

    紙錢在飛。

    像是滿天雪花落滿樹椏,又被風裹挾而走,淩亂的掃過街巷,湧到庭院裏。街巷是素白色的,家家戶戶門前掛著白綾。他們穿著素色的衣服站在門口,凝視著主路上的一口口棺材。

    實木的棺槨合上,也合上了裏麵將士一生的榮辱。戰場上的撲鼻血腥被牢牢鎖在棺槨裏,可一直濃濃的悲戚卻從沒一個人心頭漫上。

    這是唐華的葬禮,也是同他去的三千烈士的葬禮。而三年前背負惡名客死他鄉的將士,卻永遠也回不來了。

    燕雲歌一曲,魂魄歸去來。”

    領頭的薛桓喊了一句,後麵的唐家老小在後麵蹣跚而行。唐闕攙扶著哭得暈過去幾次的唐夫人,眼裏淚珠一直在打轉。

    他們從手裏扔出紙錢,旁邊的百姓也跟著扔出去。

    紙錢飄飛,旋轉,凋零,像他們短暫燦爛的一聲。

    不隻是誰先打的節拍,那樣古老的旋律就漸漸響起。那首《燕雲歌》裏,有易水一去不返的荊軻,甘為知己者死的豫讓。這傳承了千年之久的旋律終於又響起,為三千個人而響。

    薛桓閉上眼,他是不想聽到的。每聽到一次,就說明又有燕國的慷慨豪俠英勇赴死。可他也怕聽不到,怕燕趙之地再無一個有骨氣之人。

    燕趙之地,曾經多得是慷慨悲歌之士,那麽現在呢?

    他許諾的河清海晏,前人從未完成過,那麽他呢?

    秦府”兩個字突兀的映進薛桓的眼裏。緊閉的朱門上打著封條,三年未修剪的草木已爬上了牆。荒廢,淒涼,再沒有當年的威嚴。

    這就是一個為國捐軀的將軍的下場。

    秦淮撣去秦府石椅上的灰塵,手裏抱著一壇子酒,聽著外麵大奏的哀樂。

    這是第一次以國葬之禮葬下一個將軍。

    同樣是將軍,秦卓就是身背罵名客死他鄉,唐華是舉國送葬名垂青史。秦卓的九族如今隻剩下她一個,還要忍受他人的指指點點。而唐華,九族健在,他的妻女作為英雄的妻女,可以安度餘生。

    這是誰的錯?

    秦卓什麽錯也沒有,他隻是一場敗仗裏最最無辜的犧牲品,被攪碎在權利的漩渦裏。

    唐華也沒有,他就是個為國盡忠的將軍。

    胡國?是啊,殺死秦卓的是胡國,可這又能如何?他們需要生存,所以需要侵略,就像燕國也侵略過弱小的國家一樣。這是亂世,亂世的仁義道德薄的像紙一樣,人們隻信奉弱肉強食。

    那麽錯在百姓嗎?他們忘恩負義,他們冷漠薄情。可是她總不能要求自身尚且難保的普通人把別人的聲譽裝在心上吧。

    好像誰也沒有錯。保衛邊關的將士死在沙場上再正常不過了,而秦卓是心甘情願背負罵名的,不能怪任何人。所以她應該認了嗎?認下這不明不白的冤屈,帶上通敵叛國的帽子,暗度餘生?

    她心有不甘。

    秦淮拿起酒壇,給自己灌了口酒,塞外的烈酒。烈酒入喉,辛辣的味道在嗓子裏揮之不去。秦淮猛烈的咳嗽起來,眼角沁出淚,然後又發狠似的灌了一大口。

    是了,錯在她。她太弱小,太卑微了,隻能任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譜寫她的命運,做不了任何改變。

    那如果她把權利握在手裏,她高高在上,她是不是就可以不再懼怕任何人,任何事,去做自己想做的,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秦淮眯起眼睛,看向被大小建築拱衛的金碧輝煌的宮殿,她有那個能力站在那裏,也有一天,會堂堂正正的站在那裏。

    送葬的隊伍終於從秦府前走過,哭喊聲與喧囂漸遠。秦淮忽然想起那日薛桓說的,懦弱的皇帝第一次駁回大臣的請求,執意同意給唐華國禮。

    看吧,怎麽會有人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奪走屬於自己的權利呢?這或許是她的機遇也說不定呢。

    秦淮記得,秦卓走時,還未給她起字。這樣也好,那她便給自己起一個表字:暮楚。

    秦暮楚,朝秦暮楚。

    她低聲呢喃了兩遍,滿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