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緣：緣起

    連胤再一次見到紀梨，是在西荒鬼族和神族的交界處的日月山。

    日月山上撐天之厥，是獻祭上古洪荒神邸供給天地靈氣補全六界的祭台，出不得一點差錯。那時卻恰逢鑿齒獸複活，為禍一方，他作為蒼天柱擇出的黃泉之主，理應去看看，卻不料，再次遇見了她。

    漫山遍野的赤色大地中，十裏霜華灼灼盛綻出萬千豔色，風姿維雅清華，而她就一襲紅衣冽豔灼華，手中長劍晶瑩剔透，秋水明眸中，是他與她初見時的漠然與清冷。

    鑿齒生於壽華之野，人形獸，齒長三尺，其狀如鑿，下徹頷下，而持戈盾，算起來也是個很不好招惹的妖魔。

    然而她卻將一把長劍揮舞的密不透風，直逼得那鑿齒凶獸節節敗退。眉眼清麗如畫，明眸朱唇，一身緋紅衣裳，本是張揚如火的顏色，落在這位身上，竟有幾分流光都凝溯了的模樣。

    美人如玉劍如虹，風骨灼華傾紅塵。

    日將落，天邊的火燒雲極盡燦爛而熱烈。

    陽光稀疏的落在地上，靜謐的樹林中隻聞晚秋風聲嗚鳴，凶獸的妖血浸染入了梨樹的根，白色的梨花竟然開出華豔的甘棠，既詭異殘忍，又清豔動人。

    連胤在一旁看了半天，直到紀梨出聲。

    “那邊那位，看夠了嗎？”熟悉的清脆聲音響起，連胤微微一愣，繼而回過神來，看著少女澄澈的一雙鳳眸，彈了彈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笑了笑：“看夠了。”

    看夠了你還愣著！紀梨眯了眯眼，剛欲開口，便見那一旁看了半天戲的男子上前一步抽出劍來，動作簡單幹脆間又帶著行雲流水般的自然優雅。

    隻有紀梨知道這樣的美觀之下是怎麽一發而動的殺意。

    即便是她麵對這人手中的雷霆重擊，也隻能暫避其鋒芒選擇逃跑。

    默默地，紀梨開始同情起了麵前的凶獸。

    上古最不缺的就是戰爭和八卦，但妄議由天地化生的洪荒尊神的罪名可不是誰都擔負得起的，於是就越發好奇。這些年間四海八荒六界九州裏傳的最凶最厲害的就是關於黃泉之主征戰時的傳奇。

    五行之內，六界之中，無愧於黃泉之名。

    這話聽著很普通，然而想要在這強勢弱肉的上古戰場上存活下來，還好好的擔負起蒼天柱給予的責任，統領一族占據一界，沒有點手段和魄力是不可能的。

    他們這些人，都是一路踏著屍山血海才登上這白骨累累荊棘遍布的王座，得以君臨天下的。

    然而看著眼前一劍就解決了被她揍了半天還在蹦噠的鑿齒，紀梨覺得，她還是小看了這位黃泉之主。

    “解決了。”“多謝。”紀梨一笑，偏首看向連胤，夕陽下那張臉愈發妖冶魅惑，瀲灩狹長的眼中卻至始至終都是佛家方有的平和。

    一如凡人眼中的神袛，愴萬物之疾苦，憐蒼生之悲歡，惋世人之苦痛，歎盡塵世苦恨悲歡，卻唯獨對自己，無情無欲，無心無念。

    就像高高在上的局外人俯視著紅塵凡子諸多愛恨情仇，那塵世中驚心動魄的宮鬥權謀，那動人心弦的生離死別在他的眼中，不過是司命手中的薄薄一紙墨書，不過是一出宏達壯觀的精彩戲劇。

    他如坐席中的觀戲人一般看著這錦繡紅塵中的悲歡離合，十丈軟紅裏的愛恨情仇。

    他會為戲中人的遭遇而悲惋歎息，但他的眼睛卻又如一張鏡子，將看到的一切都冷冷反射回去。

    他看戲，他動情，但他卻又理智的清醒著，毫不入戲，亦不入紅塵。

    寬宥平和的慈悲之下是冷眼世間紅塵喧囂繁華的冷漠。

    悲憫世人卻不曾救贖，冷眼看著世人悲苦，這究竟是怎麽樣的薄涼淡漠？

    紀梨收回視線，突然有點明白天道為何會將這種命格降在連胤身上了。

    若他當不起黃泉之名，世間又有何人當的起冥王之責呢？

    後來紀梨跟她名譽上的師兄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眉目間滿是趣味。

    “所以自那時起，你便愛上他了？”

    梵音如是問道。

    “你不覺得將這麽個出塵離世的人拉入滾滾十丈紅軟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嗎？”紀梨挑了挑眉。

    “識得情愛方知世間離恨相思苦。”梵音垂眸，“但假若有可能，我願你此生也不要嚐受這苦。”

    若有一日這個男人動了相思，那定然是九天的春水，融化了萬年的冰。

    梵音知道的很清楚，但他也知道，連胤並非良配。

    最起碼，不會是碧落紀梨的良配。

    可是直到他虛度了二十幾萬年光陰後，才漸漸有所明白，他還是小看了他，隻可惜，已經晚了。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吧，真的很多事情都不需要錙銖必較，很多事情也不一定非要理個明白清楚，糾結在那麽一個問題裏無法自拔，往往隻會錯過之後的美麗風光。

    更何況在別人的風月裏，他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哪怕他能把所有真相都挖掘出來，那也沒有任何的意義。

    連胤的心很硬，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心。

    這一點，紀梨她比誰都看出的早，比誰都看得清楚，比誰都看的透徹，可是她放不下，也忘不掉。

    放不下他作為黃泉之主獨自一人嚐遍這世間孤寂，也忘不掉他抬頭看她時，眸中深藏於漠然後的沉澱笑意和唇畔一絲溫暖開心的弧度。

    哪怕隻有一絲，也足以讓她牽腸掛肚，相思入骨，而後，泯滅成灰。

    她隻願他一世長安康寧，卻不知世間有所一願，比生難，較死苦，而因果相生緣劫生滅，終其一生候不得終結落幕。

    但彼時的紀梨尚且不知道，這個心願終究讓得那個尊貴溫和的帝君為之痛徹心扉一世，若早知道，怕她也最終不會落得那一個慘淡結局。

    隻那時，大家都尚且年少，鮮衣怒馬嬉笑紅塵，看著塵世纏綿悱惻的情仇，卻不知，人間愛恨離恨苦，最是愁斷腸。

    年少輕狂，不問情緣深淺，相思無常，待回首，終不複。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