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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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原鷹通掃了一眼,果真看得有些吃力。

    “即便如此,雪姬也無需著急。家中又無人催促,你盡可以一日寫上一份半份,總有寫完的一日。”

    “可我並不覺得累啊。”江雪笑嘻嘻地把那疊樂譜分成兩摞,抱起其中一摞放進了匣子裏,“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並不會覺得辛苦,兄長也是如此吧?你會覺得讀書很吃力嗎?”

    “當然不會。”藤原鷹通答完也就懂了,隻是不放心地叮囑道,“雪姬的心意我明白,不過,還是要注意休息啊。”

    江雪點點頭,和這位好擔心的兄長又聊了些家常話才道別,等到人走了,她疑惑地自語:“為什麽鷹通看起來那麽擔心?”

    麻倉椿倒是把藤原鷹通的心思猜得八-九不離十,但她不敢開口,繼續埋頭看書——這是江雪讓侍女去藤原鷹通那裏借來的書。

    天一笑著說:“大概是因為這幾日雪姬完全沒有出門吧?”

    “我不出門很稀奇嗎?”江雪才說完,自己就笑了,摸著額頭說,“對哦,好像的確都忘記了要出去,難怪兄長擔心,可別是以為我悶在屋裏哭吧?”

    天一笑而不答。

    江雪輕哼一聲,出去喊源賴久幫她走一趟仁和寺。

    “賴久,你去告知禦室皇子殿下,要給他的樂譜我已經寫好了,請他擇日來取。”

    源賴久領命而出。

    等到天色將晚的時候,源賴久回來了,帶回來一封信。

    江雪拆開信,隻見這封浸染著檀香氣息的信上寫著,他有一位教王護國寺的友人,既能一同參研佛理,又能□□樂理,素來仰慕藤原雪姬在樂理上的名聲,不知能否將這些樂譜借與對方一觀?

    她看著看著就笑了起來。

    這又不是借給永泉的樂譜,而是送的,既然是送的禮物,之後永泉要怎麽處置都是他的自由,借給□□一起閱覽這是善事,他竟然也要如此鄭重地寫信來請示,真是一個可愛的人。

    不過,教王護國寺?精通樂理的僧人?

    江雪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了那一位曾經與她子時鬥樂的僧人。

    倘若是那一位的話,她就不隻是想要借給他樂譜了。

    她還想要完整地聽一次他演奏的佛樂,也想要完整地將《長樂無憂》奏給他聽。

    一封寫著“我有同道,欣然赴會”的回信送回了永泉手中,他從藤原家的武士手裏接過信,看著這樣的答複欣喜不已。

    惠一一定非常高興,他一直想要親耳聽一次雪姬殿下的琴聲,如今終於有了可能。

    雪姬殿下真是一位溫柔的人。

    永泉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妥善保存起來,內心已然期待起了再次見麵的時刻。

    兩日後,天氣晴好的上午,一輛牛車從仁和寺中駛出,開行到藤原本家門外。

    一位僧侶打扮的青年將一封拜帖送到侍衛手中,侍衛們因為來客高貴的身份而惶恐,飛快地把消息傳給了內院,在些微的喧鬧之後,藤原家最為善樂的姬君抱著胡琴款款而來,她身後的武士則捧著一個深紅的木匣。

    “永泉殿下,讓您久等了。”

    江雪看到門外的青年就露出了笑容。

    “我家的侍衛太失禮了,應當請您進來坐著等待才是。”

    永泉慌忙說:“我不過是一位僧侶,不應受到太過隆重的招待,何況我並未久等,雪姬殿下來的很快。”

    江雪聽著如此實誠的話不禁莞爾。

    “那是因為我一直在等待著永泉殿下啊。”

    永泉不禁愣住。

    江雪看著如此單純的禦室皇子,忍不住繼續半開玩笑地說:“自從在神泉苑中約好之後,我一直都在等待著永泉殿下來訪……與這期盼的時間相比,此刻這短短的路程是如此的短暫。永泉殿下呢?你也像我期盼著再次相見那樣,期盼著再見到我嗎?如果您的答案是‘不’,我會有些傷心呢。”

    單純的僧侶果然全未聽出這些話中有著稍顯誇張的部分,全然地相信了這全部出自於真誠,又是感動又是慚愧地說:“我……也一直期待著能夠再次見到您。因為我個人貪婪的請求,才會讓雪姬殿下如此辛苦地書寫樂譜,我不知該如何感謝您……”

    “那麽,以後再合奏吧?”

    江雪笑著說道,以眼神示意源賴久把手中的東西遞給永泉。

    “這是我和永泉殿下約定好的樂譜,請永泉殿下善加保管。”

    永泉接過了木匣,鄭重地回答:“雪姬殿下,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如同珍惜自身一樣珍惜這些樂譜。”

    “那也太過了……重要的並非樂譜,而是永泉殿下自身啊。”

    江雪有些不讚同地說。

    溫柔的僧侶卻有了罕見的固執,認真地說道:“正因為這是雪姬殿下送我的樂譜,才會如此重要。您的這份心意,我一定不會辜負。”

    江雪餘光瞥到門內都有人在往這裏探頭探腦了,她笑了笑,指向了牛車。

    “永泉殿下,我們還是先上車吧,今天是要去教王護國寺,對吧?”

    “是的。惠一在教王護國寺修行,我已與他約好今天會前去拜訪。”

    永泉把手中的木匣放進了車廂,踏著侍從備好的小凳上了牛車,隨後向著地上的少女伸出了手,口中還說著道歉的話。

    “失禮了,請雪姬殿下扶著我的手——”

    江雪抬頭看著容貌清秀的青年,也不多話,握住了他的手,輕盈地登上了牛車。

    牛車慢慢離開了藤原家,一位侍女從正門附近隱蔽處快步往倫子夫人住處走去,匯報自己所見所聞。

    江雪坐在牛車上,回想著關於永泉的事情。

    永泉是皇家出身,過去還是皇子的時期封號為“敦仁親王”,曾任中務宮卿,在太子之位還未確定的時候,他那位高權重的外祖父想要把他推上去,永泉敬愛兄長,又無心於權力,越是被卷入鬥爭的漩渦越是疲憊,最終自請降為臣籍,在仁和寺出家,於是有了“禦室皇子”的稱謂。當今天皇繼位之後,這位同樣愛著弟弟的兄長以天皇的名義下令,讓永泉不行剃度,所以永泉才會是帶發修行的僧侶,而天皇這樣的命令背後的期盼則是有一天永泉還會還俗,隻是永泉本人似乎全無此意。

    永泉絕不愚笨,否則早就在殘酷的鬥爭中死去了,相反,他聰慧而敏銳,也正因為這一份可以成就他在樂理上光彩的敏銳才會令他格外無法在那樣的宮廷生存。

    經常有人說文人傷春悲秋是一種矯情,或許的確有人“為賦新詞強說愁”,但更多的人會有所感觸、會進行創作,都是因為他們比常人更加敏銳,無論是對於自身的情緒還是對於外界的感知,就好像有人能夠看見比常人豐富百倍的色彩,也會有人能夠體會比常人細膩強烈的感情——而樂師正是這樣的人。

    要表達喜樂,首先要體會過喜樂。

    要表達哀痛,首先要體會過哀痛。

    如果從未得知、從未感受,怎麽可能演奏出打動人心的樂曲?

    永泉學習音樂之後進步神速,那正是因為他有著這樣一份在常人看來幾近於軟弱的敏銳。因為太過敏銳,對於常人而言不過是針刺程度的惡意在他心中可能就是如同刀割的痛楚,所以他想要回避,那是一種自我保護,而不是某些人所說的“什麽都不能承受”。

    永泉這一份與生俱來的敏銳與纖細是不可多得的天賦,卻也是會給他帶來痛苦的根源,他必須要生活在遠離紛爭的地方,否則那些塵俗的惡意足以毀掉他。

    江雪沒有說話,永泉也就安靜地坐著,他不時看向身旁的木匣,露出開心的神情。

    過了一段時間,他忽然聽到了問話。

    “永泉殿下,你認為音樂是什麽呢?”

    永泉轉過頭,看到了含笑注視著自己的姬君,他下意識地感覺到緊張,但是想到剛剛得到的禮物就不自覺地安下心來,柔聲回答:“於我而言,音樂是心聲,是天地萬物之聲。”

    ——音樂是心聲,是天地萬物之聲。

    ——音樂是天地之聲,樂師是聆聽天地之聲而演奏之人。

    永泉從未接觸過屬於另一個世界的理念,卻有著同樣的見解,難怪他的音樂總會讓她有所觸動,因為二者的根本理念完全一致。

    高山流水主張有情之樂,永泉相信音樂是心聲。

    這是怎樣一種難尋的相遇?

    江雪的心湖劇烈地波動著,那是難以描述的震撼和感動。

    那些默契與靈犀並非巧合,而是因為更加深在的聯係。

    她忍不住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那麽,永泉殿下認為,我贈你的這些樂譜中寄托著什麽樣的心意?”

    倘若永泉會答成“愛慕”的話,那就說明也不過如此。

    江雪一麵期待著答案,一麵忐忑著想要捂住耳朵。

    永泉微微一怔,更加端正了身姿,以絕無狎昵的莊重態度答道:“雪姬殿下想要將這些絕妙的音律流傳於後世,讓世人能夠通過這些音樂感受到先人的心,讓這些世間的瑰寶得以世代相繼,永存於世,為這個世間留下值得銘記之物。”

    聽到這樣的答案之時,江雪心中百感交集,她低下頭,抬起衣袖遮住了眼睛,輕輕地捂住了湧出的淚水。

    這不是因為悲傷,也不是因為憤怒,而是滿滿的喜悅和感動。

    如果一個人背負的信念無人理解,她就會更加孤獨,更加疲憊,但是,哪怕隻有一人可以懂得這樣的心,那麽一切都會變得輕鬆起來。

    知音二字到底有多麽難得?

    永泉見到藤原雪姬這樣的動作,立刻察覺到了什麽,驚慌地說:“我是否說錯了話?如果是因為我的過錯,請雪姬殿下盡管責罵我。”

    江雪放下了衣袖,笑意幾乎都要從眉梢眼角溢出來。

    “不,永泉殿下並未說錯什麽,你說的完全……和我所想的一樣。所以,我非常開心……因為太過喜悅……”

    她擦了擦眼角,止不住地想笑。

    “我能夠認識永泉殿下真是太好了。”

    永泉這才安心了,不禁被那樣的喜悅感染,同樣由衷地感慨道:“我亦是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