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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這樣的開頭，之後的話就容易說了。

    江雪隨意地說起了和樂曲有關的故事，永泉也聽得津津有味，甚至提議要將這些故事一起寫下來，給後人更多樂趣，江雪笑了笑，沒有讚同也沒有拒絕。永泉投桃報李，也同樣說起與音到了自己為什麽會跟教王護國寺的那位僧人結識。

    盡管同樣是僧侶，也不見得就會遇到。

    永泉多半都在仁和寺中參研佛經，有一次法會活動時他前往教王護國寺，偶然有感，取出龍笛演奏，不想竟引來了同樣善樂的僧人惠一，兩人先討論了樂曲，又辯論了佛理，最後竟然一見如故，就此成為知交，通常半月相聚一次，這次見麵也算是慣例。

    教王護國寺中，惠一早已等在門口，為表鄭重，他甚至已經齋戒一日，當永泉與一位陌生的少女並肩而來，他立刻迎了上去。

    “惠一見過雪姬殿下。”

    江雪笑著還禮。

    “藤原雪，很高興見到您，惠一。”

    終於見到你了，還活在人世的“惠一”。

    這一次，希望你和八弦琴再無關聯了。

    永泉手中捧著木匣，這時才開口道：“惠一，雪姬殿下，我們去塔下吧。”

    惠一的目光已經止不住地往木匣上飄了，不過他還是很好地克製了自己的情緒，恭敬地回答：“我已準備好了，請二位隨我來吧。雪姬殿下，您的美名我早有耳聞，不想今日竟能得見真容，著實讓我欣喜不已，這一定也是佛祖的恩惠，讓我得以消解執念。”

    江雪微微一笑。

    “您的琴聲我也同樣有所耳聞，不知我是否有幸得以聆聽禮佛之樂？”

    “……當然。如果雪姬殿下想要聽的話，我就貽笑大方了。”

    惠一走在前麵，身形有過微妙的停頓，看來絕不像自己的語調那樣平靜。

    江雪聽得有趣。

    原來這位僧人活著的時候是這樣的性情，真可惜之前鬥話啊。

    惠一果真早已“準備好了”，他在寶塔附近的林中清掃了石台與石凳，台上擺放著一張古琴，看來並非古物，也不像什麽名家所作，一旁香爐中飄出檀香的氣息。

    永泉在石凳上坐下，打開了木匣，想要取出樂譜的時候不禁愣住了。

    “……怎會有這麽多？”

    江雪笑吟吟地說：“美妙的音樂數不勝數，我不能一一盡錄，隻能先寫下這麽多，請二位先看看吧。”

    永泉還在發愣，惠一已等不及了，拿起了最上麵的一份樂譜打開來，恰好是古琴譜的《高山流水》，他看著看著，忍不住在一旁琴上試著演奏起來，幾個小節彈下來，竟潸然淚下。

    “峨峨兮如高山……洋洋兮若江河……古人之言，誠不我欺……恨不能與之同年而生！”

    江雪見到僧人這般癡態，心中也起了感慨。

    在她最初體會到音樂奧妙的時候，也曾有過這樣的失態。

    她笑著開解道：“雖無緣一見俞伯牙，惠一如今能見永泉與我，想來也不算太過可惜吧？”

    惠一聞言一怔，抬起頭來，拭幹淚水，點了點頭。

    “雪姬殿下所言有理。”

    江雪伸手合上了那份樂譜，在惠一疑惑的目光中說：“高山流水……以後我們三人還有的是機會可以合奏。不知今日惠一能否讓我聽到禮佛之樂？我洗耳恭聽。”

    惠一定了定神，對於自己竟然受到這位名滿平安京的姬君請托不免感到些許飄飄然的自傲，心中也起了一分一較短長的心思。

    世人皆道藤原雪姬樂聲無雙，他卻也不輸於人。

    “好。”

    琴聲響起，赫然便是江雪在月夜曾聽過的那首佛樂，莊重寶華，在這寺院之中更顯韻味，她閉上了眼睛，專心致誌地聆聽著這首樂曲，補上了過去的遺憾。

    當僧人惠一沒有因貪念而被八弦琴束縛成為怨靈，這首樂曲要比前一次演奏的時候更加平和，更加沉靜，滿載著禮佛的虔誠之心。

    這是能夠洗滌塵俗、讓心靈澄澈的樂曲，讓人在恍惚之間看見寶相莊嚴的佛像。

    江雪下意識地叩著節拍，不自覺地勾起了嘴角。

    這是一首很好的樂曲，隻可惜她之前沒能聽到全篇，當琴聲演奏到之前中斷的地方，她不由得睜開了眼睛，想要親眼看到這位僧人繼續演奏下去。

    這張古琴並非八弦琴，僧人惠一自然也不會因為演奏而失去性命，更不會化為怨靈，他的琴聲繼續著，悠悠地隨風傳開，附近偶然有香客路過也會自覺地放輕步伐，不去打擾這樣的琴聲。

    江雪瞥了永泉一眼，這位禦室皇子手持念珠，似乎在默誦著經文，她微微一笑，再次閉上了眼睛。

    當琴曲結束之時，惠一心中剛剛淡去的爭鬥心又冒了上來，他看向了以樂而出名的姬君，問道：“雪姬殿下，我這一曲如何？”

    江雪睜開眼睛，大笑著鼓掌喝彩，誠心誠意地讚道：“禮敬佛陀，當有此樂，西天梵音，約莫如此。我今有幸得聞一曲，必是佛陀恩賜。”

    惠一不禁一愣。

    他以己度人，想當然地以為這位姬君當然也會對“第一”的名聲有所執著，這才一出手便是絕學，演奏了自己最擅長的曲子，有心想要令這位姬君為難，從未想過他竟然會得到這樣的讚美，思維一時間都跟不上來。

    永泉附和道：“惠一的琴聲仍是如此美妙。”

    惠一原本還想問“我與雪姬殿下的琴聲相比如何”，現在他忽然問不出口了。

    他在教王護國寺之中演奏了禮佛之樂，卻無法消去爭鬥之心，這豈非最大的謬誤？

    可是，如果讓他就此放下，他仍有些不甘心——倘若心知正確便能做到，世間又豈會有如此多的煩惱？

    便是僧人，也有執念難以開解之時，也有心生貪念與爭鬥之時。

    “雪姬殿下過譽……”

    “哎？我並沒有因為你是永泉殿下的友人就刻意誇讚，而是因為你的琴聲當得起這樣的稱讚啊。”

    江雪笑吟吟地說著，抱起了胡琴。

    “那麽，我就以琴曲作為回禮吧。此曲名為《長樂無憂》，乃是歌頌百年盛世，美如華胥一夢。”

    永泉欣喜地說：“今日真是幸運，竟能同時聽到惠一與雪姬殿下的演奏。”

    惠一笑道：“稍後永泉也演奏一曲吧。”

    “好。”永泉握著手中的龍笛，微笑著應了下來。

    善樂之人遇上這樣的場合，又有幾個人不會因此而心喜技癢？

    與友人同奏，正是最開心不過的事。

    江雪含笑望著兩人商定了之後的事，這才開始演奏，她沒有再去講述樂曲的由來，因為沒有必要——這並非為了爭鬥的鬥樂，她想要傳達的東西隻需要以琴聲來傳達便足夠了。

    華胥一夢，長樂無憂。

    這一首令無數樂師為之心醉神往的樂曲也同樣吸引了此處兩位僧侶的心神。

    我有一夢，願天下安寧，長樂無憂。

    這正是與僧侶所求相契合的願望與理想，自然也更容易打動他們的心。

    此世如苦境，何處得淨土？

    在琴聲之中，他們得以窺見“淨土”的模樣——和平喜樂，安康長寧。

    沒有了時間的約束，江雪可以盡情地將這首樂曲的變化一一演繹，將那些曆代樂師們心血凝聚的華彩光芒展現給這個世界，也將樂師們熱切的夢想與狂念一一描摹。

    我有一夢，願天下安寧，長樂無憂。

    那是樂師們最為狂妄與熱烈的夢想，而這夢想卻會以如此溫柔的模樣來呈現。

    “長樂無憂，華胥一夢……”

    江雪一直到了琴曲終了才開口說話。

    “縱然隻是一夢之間，我也想稍微讓世人看見真正的‘無憂之年’……不知二位可曾有所感觸？”

    永泉立刻答道：“我已看見了雪姬殿下描繪的無憂盛世……我隻盼有生之年，這樣的盛景得以出現在世間吧。”

    惠一卻久久地失神，似是無意識地撥動著琴弦，重複了《長樂無憂》最後的段落。

    不知為何，他仿佛聽過這首樂曲，當琴聲響起的時候，似乎有什麽記憶從遙遠的彼方傳到了他的眼前，他奇妙地感覺到了一股失落與追悔，感覺到了明悟和解脫，這股情緒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議，卻又讓他深深地相信著那並非虛幻，而是佛祖借此傳達的點撥。

    混沌之中，他打從心底承認了對方在樂理上勝過了自己，並非因為他沒有傳世的名器，而是因為他的心中想著爭鬥，就永遠不可能將禮佛之樂演奏到極致，正如一心想要下贏棋局的棋手贏不了心中的爭勝之念。

    他輸了，輸給自己的無知與狂妄。

    當惠一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恍惚之中的那一點明悟變得鮮明，他的頭腦突然間清醒了，就像是眼前的迷障被誰輕輕擦去，他終於能夠看到不同的世界。

    永泉因沒有聽到朋友的回答而感到疑惑，問道：“惠一？”

    惠一這時才抬起頭來，向著兩人微微一笑，恰似迦葉拈花。

    “雪姬殿下所奏之樂宛若天成。”

    江雪見到惠一這樣的笑容不由得一怔，飛快地想起了類似的一幕，她想要開口，卻見到這位僧人向著她眨了眨眼睛，無聲間傳達出一種奇妙的暗示，她既驚愕又喜悅，不禁歎道：“是你……”

    教王護國寺的僧人含笑點頭。

    “惠一是我，我也是我。”

    江雪聽著富有禪機的話，竟有些無法領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覺得越發奇妙。

    過去不可能重來，兩個世界也不應該重疊，可是，此刻惠一的微笑的確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