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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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子對父親總是懷著十分的敬畏,他們高大,英俊,無所不會,無所不能。你一個淘氣,他眉頭一豎就教你害怕,但他高興起來了,也會趴在地上讓你騎大馬。

    哪怕桀驁如林晗,提到自己父親的時候也是一臉的驕傲,有事沒事,就愛拍著胸脯向小夥伴們炫耀:“我爸爸可是國內鼎鼎有名的外交官!”

    屁大點的孩子,晚上睡覺都愛尿床呢,誰都不知道什麽叫外交官。夏苒是其中不懂就問的佼佼者,立刻舉起一隻嫩生生的小胳膊,問:“林哥哥,什麽是外交官?”

    林晗被這不長進的丫頭氣得腦仁疼,一手叉腰,一手去拔她耳朵,說:“講過多少回啦,夏苒!外交官,就是代表咱們國家辦理外交事務的官!你是不是還想問什麽是外交事務啊?”

    夏苒趕緊捂好充血滾燙的耳朵,尖聲喊著:“林哥哥,疼啊,疼!”再含著兩眼亮晶晶的淚,別別扭扭地盯著林晗,點點頭,是想問呀。

    林晗長籲短歎,將她軟軟的小肩膀一推,說:“回去玩你的過家家去,小傻妞一個,給你解釋了你也聽不懂,白浪費我時間。”

    回家的時候,夏苒哭成一個小小的淚人,她媽媽問她為什麽要哭,她說對門的林哥哥欺負我,罵我傻,就因為他爸爸是外交官!

    她媽媽當即一橫眉,想對麵老林家不靠譜,小小年紀就開始搞特權,你欺負別人都行啊,幹嘛來欺負我女兒。是可忍,我不可忍,一把拉過女兒到身邊,給她揩眼淚,說:“苒苒別哭啊,外交官有什麽了不起,你爸爸也是官呢!”

    她爸爸聽得心驚肉跳,過來摟住自家女人道:“老婆啊,這小孩子不能騙,曾子殺豬取信,我沒老林有能耐,什麽時候做過官了,我這嗬嗬嗬嗬……”

    她媽媽當即瞪他一眼,說:“你怎麽不是官了?”

    人仍舊是懵的:“額,還請夫人示下?”

    她媽媽笑起來,對跟前的夏苒說:“你爸爸啊,跟電視劇裏的那孫猴子一樣,是個弼馬溫。不過人孫猴子養一大群馬,你爸爸呢就養一個。”

    夏苒聽得目瞪口呆,沒想到爸爸還有這本事:“那媽媽,媽媽,爸爸會騎馬嗎?”

    她媽媽意味深長地瞥了一旁琢磨過味的男人:“騎啊,每晚都騎。”

    有人嗆到了:“咳咳咳……別把孩子教壞了!”

    夏苒蹦起來:“爸爸好棒!”

    那時候的家裏,哪怕小打小鬧都是無比幸福的,父母相敬如賓,夏苒可愛聽話。爸爸守著他園子裏唯一的那匹馬,田園牧歌,悠然南山,所有的希望不過是能從始走到終,黑發到白頭。

    誰都沒想到那個愛家的好妻子好母親會出軌,而往日裏心軟的人一旦做出決定,便是任憑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他們有過一段很是雞飛狗跳的歲月,就在夏苒無望地覺得這種生活還要維持很長一段時間時,父母卻很快地辦理了離婚。

    夏苒被判給了各方麵條件都優過父親的母親,收拾東西離開家的那一天,父親站在她的房間裏,被向晚的夕陽在地上拉出很長的一道影子。

    她踩在影子的頂端,拎著兩個行李箱,回頭再看這世界時,頭一次覺得這狹小的空間是如此空曠,如此淒涼,他喝得醉醺醺的父親是如此落魄滄桑。

    夏苒沒走,她留下來要照顧已經嗜酒如命的父親。她一聲不吭地鋪床,掃地,理衣服,將房間一點點恢複到最初的樣子。

    他趕了她幾回,舉著笤帚趕到院子外麵,說總有一天你會後悔跟我這個沒用的爸爸在一塊。

    他不給她鑰匙,大熱的天任由她關在家門外麵,說去找你那個有錢有本事的漂亮媽媽。

    他將飯碗打翻,指著板著一張臉的她說覺得委屈就早點滾,不用你給我做飯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他對杜家深惡痛疾,不許她跟杜希聲多來往,說如果你還想認我這個爹,你就別那臭小子來往。

    ……

    及至於她偷偷改了高考誌願,要追著杜希聲前往隋興,一直隻動口不動手的他終於拿起戒尺追著她滿院子跑。

    他說女孩子要自尊要自愛,杜希聲給過你承諾嗎,杜希聲的承諾能相信嗎,他都不肯為了你反抗自己母親,你現在親自跑過去隻會更讓他覺得你一文不值。

    你們要想在一起,讓他出息了之後八抬大轎地來接你,你要是現在就敢不管不顧地追著他去,你這輩子都別再回來見我,我就當沒有過你這女兒!

    夏苒當時就哭了,這麽一年下來,她什麽都忍了,什麽都吞了,以為自己可以承受一切,可真當爸爸要她斷絕和杜希聲來往時,過去的種種委屈一起爆發。

    戒尺砸下來的時候,她手抓著那竹板,硬是將之攔在空中。爸爸使勁往下壓,她手用力往外抽,一把抽出來的時候,也帶著他人踉蹌一步。

    他酒喝得太多,原本高大壯碩的身子虧空的很快,夏苒靜靜看著他狼狽不堪的扶著牆壁喘氣,那一刻,像是在心裏聳立了十幾年的豐碑轟然倒塌。

    虎口一陣火辣辣的疼,比不過心裏的疼。夏苒不知道別人會怎麽想,至少她在這一刻心如刀絞,麵對父女絕對力量的轉換,麵對這個無所不能的大廈將傾,她一遍遍問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父親已經變得如此羸弱不堪了?

    如果沒有杜希聲,夏苒大概已經跪在父親麵前哭求原諒了。可沒得到的愛情永遠有著巨大的力量,她於是昂著頭,毫無畏懼地對自己父親吼:“不要因為你和我媽媽分開了,就覺得全天下的愛情都不可靠,也別想因為這個,就要把我和希聲拆開。

    “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我們為什麽要活在別人的陰影裏,為了顧及你們的麵子而分開?我告訴你,我就是要去找他,我們會在一起,我還要和他結婚。反正你不是不要我,一直都想把我趕去我媽那邊的嗎,我走,我再也不在這兒礙你眼了!”

    ***

    夏苒站在病床邊上,前塵往事像電影一樣自腦子裏放映,父親臉上那一刻怒極又痛極的樣子,直到現在都教她記憶猶新。

    當年哭著說過的話,還字字句句都在耳邊回蕩,何其無畏,何其天真,以為自己正確,便隨隨便便將手裏握著的一把刀捅進別人心裏。

    有了芥蒂往後,她和父親的關係始終不好,他們很少見麵,也很少交流。他父親當然有怨她的理由,她也有畏懼他的地方。

    小的時候,耳邊總有人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等你結婚了就知道了,等你踏上社會就會變了,等你……出來的前幾年,她總是小心翼翼的走,不想落入這幸災樂禍的預言。

    可越往後過,她越來越害怕,怎麽一幕幕的總像是應了他爸爸的話。杜希聲不敢為她反抗自己母親,杜希聲的承諾不能信,杜希聲出息了也沒有八抬大轎地來娶她……

    再往後,她和杜希聲終於離了婚,她一想到她父親用那種鄙夷的神色看著她,再淡淡說一句“你看,我沒說錯吧”,她就整個人都是一激靈。

    壓在心底多少年的話,有抱歉有抱怨,以前不敢說,後來沒臉說,直到現在不能不說了,一口氣吐出來的時候,夏苒發現自己居然冷靜得連氣息都沒變。

    房間裏一時間靜的隻有儀器發出的電流聲,他爸爸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半晌,方才慢慢悠悠地睜開眼皮,說:“我沒想到我以前隨隨便便說的那些話,你記了這麽久。”

    夏苒低頭撥著手指,一雙眼睛直直盯著雪白的床麵,直看得兩眼發花,太陽穴突突亂跳。她說:“是嗎,可你說的每一條都應驗了。我後來不止一次的想,要那時候自尊自愛一點,或者你把我腿打斷了不許出門,興許就沒這麽多後麵的事兒了。”

    一隻插著針管的手忽地伸到麵前,夏苒很是一怔,隨即往他床邊走近幾步,去將這隻滿是老繭的手握過來,他哆嗦著也緊握住她。

    夏父說:“你是我女兒,我是你爸爸,我不管怎麽罵你都是希望你好,有哪個父親會真心要咒自己女兒。你要是受苦我隻會心疼你,怎麽可能往你傷口撒鹽,更不可能說出那些幸災樂禍的話。我寧願以前說過的那些渾話一個都別實現,你活得好好的來打我臉,也不想看著你一個人忍得這麽辛苦。”

    夏苒扁了扁嘴,鼻子漲得不行,又羞又愧,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剛一張嘴,她就沒骨氣地滾下淚來,她說:“爸爸,我和杜希聲離婚了,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一直沒告訴你。”

    夏父說:“過不到一起就離,這都什麽年代了,離了婚又不是判死刑,有什麽不敢讓別人知道的。我自己的女兒我最清楚,是杜家那小子配不上你,他不珍惜你,自然會有別的人要珍惜你,你又何必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呢。”

    好像一個走失多年的孩子倏忽找到家的方向,奔跑而去的時候,等在門口的父母沒有責怪她為什麽蠢得連家都忘了要回,隻是張開雙手將她整個攬入懷裏。

    不過一瞬之間,夏苒覺得那個卡在胸口多年,一直出不來又放不下去的大石頭,這時候終於鬆動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