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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極曆113年,夏。

    岐國瓊山連著久安江一帶,數月不曾下過一滴雨。

    瓊山上別說草藥野果,就是根破枯枝一叢爛草葉都被人刨幹挖淨了。久安江江水從久安國被強製截流,不出半月,江水早被岐國的老百姓喝幹。暴露的河床曬在烈日炎炎下,泥土泛著腥臭腐爛味揮發著僅剩的水汽,很快便幹硬如石。

    哢——哢——

    地表炸開皸裂。

    放眼望去,盛夏時節的岐國,卻一片荒涼。

    ……

    轟——

    轟——

    滿目瘡痍的大地開始詭異的震顫,戰栗的黃土揚起漫天沙塵。

    撫摸著大地傳來的恐怖的震感,向震動的源頭望去……

    那是瓊山腳下,曾經依山傍水的城邦。

    十米高的城牆,銀灰色的石磚交疊壘砌,幾乎和瓊山的崖壁融為一體。

    借助了山體得天獨厚的優勢,整座城池宛如鐵石一般固若金湯。

    這裏是天然的堡壘,是最有利於軍隊防守的戰場。

    除非……

    包圍住城池的是整整十萬大軍,隨軍配有虎蹲炮,50門大炮輪番轟炸。

    除非……

    敵軍來勢洶洶,且排兵布陣詭譎多變,防不勝防。

    除非……

    敵人裝備的盔甲精良,武器鋒利尖銳,勢不可擋。

    還除非……

    守城的隻有退回城內的不到一萬人數的傷兵,以及滿城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一方,在糧草充足,兵強馬壯的裝備下晝夜不停的進攻。

    而另一方,則麵臨著傷亡人數連日劇增,無論糧食草藥都已盡數殆盡的現狀。

    將軍,會有援軍嗎?”

    年幼的小兵滿臉是血和灰塵,他用斷了的長槍支撐著自己因為饑餓和疲乏在顫抖的身體,一雙大眼睛滿是期待和信賴的看著站在城牆之上的男人。

    斷壁頹垣的城牆上,一身滿是刀痕血跡的銀色鎧甲微微泛著冰冷的寒光。那個被稱作將軍的男人伸出纖細蒼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被炸成碎屑的城牆磚石。他的麵容極度消瘦且憔悴,兩頰深深凹陷凸顯出泛著病態紅暈的顴骨和刀削一般的下顎線。

    幾日的不休不眠,男人的唇邊和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渣,他的臉上也滿是灰塵,被刀風割破的肌膚,血痕已經幹硬成痂。這等狼狽,卻絲毫掩蓋不住他身上超凡脫俗的尊貴之氣和儒雅之氣。

    小兵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時,他一襲月華色的長袍,綰著木簪,清冷無情的麵孔上噙著一絲淡淡的笑,那過於精致的五官和舉手投足間離塵高貴的氣質,仿佛是來自天上的謫仙。

    當時他們還活著的那位將軍,十分不屑的將他介紹給眾將士,“姚先生,日後就是我們的軍師……”

    在大部分人看來,這個軍師,手無縛雞之力,是個養尊處優還高高在上的富家公子。他大約是看了幾本兵書,就自信滿滿的認為自己可以帶兵打仗了。血戰沙場的將士們,最不屑這種文縐縐的公子,更不用說要聽命於他了。

    然而……

    當之前的那位將軍不聽姚先生的勸阻,豪情壯誌的帶著五萬將士衝出城。兩個時辰後,軍隊傷亡慘重,將軍被割去頭顱,副將身中數箭,帶領剩下的將士狼狽逃回城後。卻是這位看似羸弱不堪一擊的姚先生,握住副將一息尚存時不甘心的手,一字一字道,“剩下的交給我,放心。”

    就是這位姚先生,帶領一眾傷兵和百姓,在沒有援軍和精良武器的情況下,整整十三天,牢牢的守住了城。

    十三天。

    更多的人死傷,更多的武器折損,更多的困難和疲憊。他們漸漸知道了,他們不會有援軍,城裏的糧食馬上就會吃完,死的人會越來越多,天氣炎熱,城內堆積的屍體散發出惡臭味。

    他們最終,不是戰死,也遲早會被餓死,或者得疫病而死。

    死亡的恐懼盤踞著每個人的心頭。

    可是一次又一次,姚先生身穿鎧甲站在人群中。

    他冰冷的不帶任何語氣的話語,卻仿佛鐵錘重重的敲擊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於是,放棄變成了拚死一搏。

    再多的傷亡和恐懼,都變成了對敵人的仇恨。

    從那時起,所有人都無比相信這位軍師,相信他一定可以帶領他們,逃離這一次的死亡戰場。

    ……”

    小兵殷切的看著將軍的背影,期待他能夠給自己堅持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然而……

    將軍沉默了很久。

    他的雙手緩緩婆娑著城牆的磚礫,瘦削的臉龐上,一雙墨玉般深邃的眼眸,安靜而又幽深的望向遠方。

    隔著殘垣斷壁的城牆,隔著戰火連綿屍橫遍野的戰場,隔著久安江幹裂的河道被揚起的漫天塵沙。

    他好像看見了那群蟻排衙的十萬軍隊前,玄色戰馬上,手持韁繩,拎著銀槍的身影……

    嗚——嗚——”

    風中,似乎吹響了玉塤的聲音。

    將軍默默收回了手,左手輕輕搭在腰間的短劍上。

    短劍的劍鞘微微泛著暗銀色的光,劍鞘下方,係在腰帶上的一塊黑色木佩,木佩上編織的吉祥穗迎風飄動。穗子帶著木佩微微一轉,露出正麵。

    漆黑的木塊栩栩如生的雕刻著一隻威震八方的虎相,虎佩。

    ……

    ……

    ……

    啪!啪!啪!”

    整齊劃一的步調,戰靴革革鎧甲摩擦,兵刃在空中撞擊出尖銳肅殺的聲響,聲傳數裏。

    陣列前,玄色戰馬上,一襲玄色鎧甲的男人輕輕用腳夾著馬肚,麵色嚴肅眸光帶凶,一遍又一遍的檢查巡視。

    報告將軍!”

    一個小將騎著馬衝過來,在離男人十幾米的地方勒住馬頭翻身下馬,一路疾跑的跪拜在玄色馬的馬蹄下。

    火弩手集結完畢,虎蹲炮彈藥準備完畢,可以進攻!”

    玄色馬上的將軍勒住韁繩,右手拎著的銀槍在空中翻出一朵槍花兒。

    列陣的將士們個個肅然噤聲,但都忍不住在心裏默默叫了聲好。

    將軍冷冷的道,“知道了,歸隊,聽候命令。”

    小將立刻軍禮一拜,匆匆退去。

    將軍回頭又看了一眼自己身後整齊劃一的軍隊,眼底似乎劃過了一絲情緒。

    他又轉過頭,調轉馬頭朝向這十三天來,自己一直攻而不破的城牆。

    這一次,眸光中微微顫抖,似乎有憤怒,有不忍,有怫鬱,有難舍。

    楊將軍。”

    隊伍裏,副將策馬出列,和將軍並排而立。

    聖旨已經下來了,要我們三日之內必須拿下屾城,活捉屾城守將姚玥,否則……”

    若非是楊將軍一手提拔上來的人,副將斷斷不敢有此一言。

    眼下的境況,不知多少人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戰場,盯著楊將軍。

    若他敢私自包庇,不出半日,附敵叛國戰場包庇的奏章就會出現在聖上的禦案之上。那些人恨不得抓住一絲把柄添油加醋大寫文章,如若這般,楊將軍必死無疑。

    可是,若是依照聖旨……

    副將在心裏暗暗長歎一口氣,他看著楊將軍挺拔的背影僵硬的繃緊,攥著銀槍的手使盡氣力,青筋暴起關節發白。

    該怎麽抉擇?

    ……”

    楊丵沉默的坐在馬背上,古銅色的肌膚透著堅毅和決然的神色。

    他的五官是英朗的精致,紮營在此,晝夜不停的進攻,可是在他臉上,絲毫不顯半分狼狽與疲倦。

    隻是,此時此刻的他,兩腮微鼓,離得近了,能聽得到咬緊牙關牙齒咯吱咯吱的聲響。他的目光仿佛利劍一般,要穿透久安江幹裂河床上揚起的塵土飛揚,穿透戰旗飄搖烈火熊熊屍堆如山的煉獄,穿透那早已千瘡百孔搖搖欲墜濃煙滾滾的城牆,要穿進某一個人的胸膛。

    風起。

    楊將軍腰間的吉祥穗迎風擺動,黑色的木佩上是一條活靈活現傲視群雄的龍相,龍佩。

    在龍佩一旁,黑色絡子拴著一隻雞卵大小,翠綠翠綠水潤通透的玉塤。

    楊丵微微低下頭,看著腰間的玉塤,漆黑的眼睛裏有一瞬間的恍神。

    刹那間,他好似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個豔陽穿透滿庭梧桐樹葉,灑下斑駁光影的午後。

    一襲白衣,麵如冠玉的溫潤少年,在他吹響的玉塤曲調中,手持短劍,身形盈動,宛如遊龍穿梭,腳踏飛燕,嫻熟的舞著自己剛剛學會的第一套劍法。

    楊將軍。”

    副將緊張急迫又小心謹慎的在身後催促。

    ……”

    楊丵猛然回過神,抬起眼時,隻見漫天黃沙,空氣裏漂浮著淡淡的血腥氣。

    他微微沉吟,耳畔再次回響起十三天前,戰場平坡上,那個家夥一身銀裝鎧甲站在月光中,飲下最後一碗酒砸碎酒碗時說的話。

    平生不悔,自問衷心。”

    平生不悔,自問衷心……”

    楊丵喃喃重複。

    好一個平生不悔!

    好一個自問衷心!!!

    他捏了捏手中銀槍,緩緩舉起。他身後的將士們不約而同順著銀槍緩緩抬起頭顱,個個雄心滿懷,視死如歸。

    你一早就說過,道不同不相為謀。

    楊丵死死盯著前方,死死盯著那道一觸即潰的城牆。

    你也說過,他日若是戰場相見,生死由命,不必介懷。

    楊丵咬緊牙關,心髒近乎爆裂。

    你還說過,這是天下之局,天下之運,是天下的命數。

    漆黑的眸光中,凶潮翻湧。

    這局,這運,這命數,是天下的,是天下人的。

    可你呢?

    我呢!

    我們呢!!!

    ……”

    楊丵深吸一口氣,緊緊閉上雙眼。再睜開時,雙眼精光閃爍,熠熠奪目!

    既然這些都是命數,那就讓我看看,老天爺是如何安排的!!!

    眾將士聽令!!!!!”

    威吼震顫山河。

    龍降陣!!!!!!”

    銀槍舉到最高點,然後迅猛下揮!!!

    進攻!!!!!!!”

    喝!!!!!!!!!!!!!!!!!!!!!!!!!!!!”

    十萬聲怒吼,震顫著大地!!!

    鼓聲如雷,號角響徹雲霄!!!

    衝啊!!!!!!!!!!”

    兵戈鐵馬,熱血沸騰!!!!!!!

    ……”

    楊丵抓緊韁繩,身體低俯馬背,兩眼目視前方,銀槍杆狠狠抽中馬臀。

    噅兒!!!!!!!”

    玄馬揚蹄高聲嘶鳴,一甩鬃毛,閃電一般衝了出去!!!

    咻————”

    身後傳來破空之聲,緊接著,無數尖利的哨聲劃破天際。

    楊丵不用抬頭就知道頭頂的畫麵。

    點燃的炮彈帶著一股股黑煙直奔城牆,雨幕一樣帶著火油的火箭像織成的巨網,死神一般,籠蓋住那座依靠山勢殊死搏鬥的城池。

    ……”

    他翻轉銀槍,又使勁夾緊馬肚,再次抽打馬臀。

    馬身一震,急速躥出!!!!!

    砰!!!!!!!!!!!!!!”

    砰!!!!!!!!!!!!!!”

    砰!!!!!!!!!!!!!!”

    炸彈在眼前的城牆炸成千萬碎片,銅牆鐵皮般的磚石瞬間粉碎成暴雨一樣的石礫,四處飛濺!!!!!

    火箭射進城中,火苗先是一點,接著便匯聚,然後成片成片燒起火海!!!!!!!

    楊丵抬起頭,目光猛然一凝!!!!!

    炸彈飛石火舌箭雨的城牆上,一道銀光鎧甲的身影安靜佇立,一雙安靜淡然的目光,一如昔日的模樣,噙著笑,靜靜的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