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子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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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來,民間百姓們的口中,一直流傳著這樣一段話。
旒有三塘,薊七香;汕保太平,彔求昌。”
它所指的,正是五海二十七國中,首屈一指的四座城邦——旒國三塘城、薊國七香鎮、汕國太平城,以及彔國昌城。
四座城池中,唯有薊國以鎮聞名。
倒不是說這座城鎮規模小人數少,恰恰相反,七香鎮鍾靈毓秀,鸞翔鳳集,是四座城池中的翹楚。
它之所以以鎮劃區,其中是有一個緣故的。
據縣誌記載,七香鎮最初,隻是一片依山傍水地形開闊的平原,周圍數十裏內杳無人煙。雖然這裏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但是交通出行的不便帶來諸多問題,阻礙了人們想要涉足的念頭。
直到有一天,一位姓姚的香料小販,帶著親眷老小路過此處。
他見到這裏青山連綿,清河漪漣,心中頓生喜愛。原本隻是倒賣香粉藥餌的貨郎,動了種植香草鮮花白手起家的想法。
於是,從那時起,這片無人問津的青山秀水,開始一點一點熱鬧起來。
先是姚家的一個小窩棚,到後來是三四家簇擁,十幾家連成一片,接著幾十家,上百家……
香草田也從最初的十壟,擴展到一畝、幾十畝、成百畝、上千畝……
每到盛夏時節,仙草茵茵,方圓數十裏都能聞到各種各樣的花草芳香。
七香一名,由此得來。
而作為七香鎮最初的創建者,姚家。有了殷實的家底之後,姚家人不滿足子孫後代都以種植香草為生,於是遍請文人學士,教族中子女詩書文禮,通經悟道。
姚家前前後後出了無數舉人、進士,更有“金殿試三元,皆是姚家人”這個讓人稱頌一時的佳話。姚家子弟頻頻出入朝堂,整個家族由走街串巷的香料販逐步成為了鍾鳴鼎食、禮儀簪纓的侯門世家。
薊國的皇帝聽聞這個家族的故事後,讚賞不已,遂提筆寫下“孤棚成鎮落,七香滿庭芳”的詩句。從那時起,七香鎮便以鎮自稱,無論後來城建如何發展,依舊沿用此稱呼。
七香鎮一步一步走向鼎盛,姚家在整座城鎮中的地位,在朝中的勢力,也一步一步走向顯赫。
可老話兒說得好,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世間萬物似乎都應了物極必反的規律。
在朝中勢力如日中天的姚家,子嗣上卻是越來越稀薄凋零。
到今日這一輩,隻有長房夫人夏氏,生有一子。
夏氏生產前,曾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隻金眼大鵬鳥從九霄雲天飛降人間,落在自己床頭,低頭一張嘴,從口中吐出一顆熒熒泛著月光的寶珠。
因此,夏氏與老爺商議,為兒子取名單字玥,意為上天賜予的神珠。
這位公子一降生,便承載了闔族的殷切希望,就連皇帝都對他多有照拂。
好在,小公子也不負眾人所望,不僅模樣長得粉雕玉琢般精致可愛,人更是聰明伶俐、機智敏慧,三歲時便可通讀詩書文章,五歲即可解析文段且論斷有理有據,實為神童。
可惜的是,他同樣沒能逃過上天對姚家人的“嫉妒”。
小公子從生下來就帶有弱疾,體質羸弱,平日裏更是湯劑藥丸不斷。
有一年國寺的圓能法師到姚家誦經祈福,見到小公子膚色若雪的臉龐後,驚為天人。但隨後,法師歎息著對姚家人說,如此聰敏通透的孩子,恐怕不是有壽之人,除非讓他遁入空門斬斷塵緣,離開紅塵俗世方可。
奈何這是姚家唯一的香火,是整個姚氏一族的希望,更是姚老爺和姚夫人的心頭肉,如何舍得?
法師隻得退而求其次,想出一個折中緩解的辦法——富兒窮養。
打那時起,姚家就為公子單僻出宅院,隻撥了幾個丫頭小廝服侍,每日清茶素齋,粗巾道袍,過得宛如山中修行的道童。
法師還特意囑咐姚老爺和夫人,公子年節不祭、壽辰不賀,諸如此般的眾多禁忌。
饒是如此,法師還是提醒姚家人,公子成年後命中必有一場大劫,此劫命數難定,至於結果如何,全看個人的造化了。
多年過去了,依照法師的安排,公子倒也平安的長到九歲。
九歲這年,按照族中的規矩,男子需挪到外院居住,且必須到族中學堂上學或在府中聘請西席授業傳課。
因為公子自小就別院獨居,院落和外院隻一牆之隔,所以便不作遷居之想。唯有功課一事,最讓老爺夫人頭疼。
作為姚家的長子長孫,日後是要繼承家業和仕途的,他日朝堂之上扶保帝業,胸無點墨可不行。所以老爺希望鄭重的聘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學者,細細傳授經學禮樂。
然而姚夫人卻時刻謹記圓能法師的話,認為兒子過於聰慧未必是好事,所以她堅決要讓兒子同族中其他孩子一起,接受學堂的啟蒙教育,老老實實當一個普通人。
父母爭執不下,身為人子,忤逆任何一方都是不孝。最終,公子提出在學堂進學三年,三年後,另請西席府中授課。老爺夫人這才兩下妥協,皆大歡喜。
轉眼間,公子入學已過半載。
這日,正是處暑。
頭天夜裏下過一場暴雨,清晨的空氣夾雜著泥土的腥氣,格外沁人心脾。
姚府門前,幾個小廝坐在門口的春凳上嬉笑打趣。台階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素轎三步兩步停在門前,落下轎,轎夫們就湊到小廝跟前和趣打鬧。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見府門裏頭匆匆跑出一個小子,邊跑邊壓聲喊著,“出來了,出來了!”
門口的小廝和轎夫們立刻收起打鬧站起身,他們神色雖未緊張,但是個個屏息凝神。
片刻功夫,從大門內走出一群人。
呼啦啦一幫丫鬟、仆人,有捧書的,有捧筆墨的,有提食盒的,有拿衣物的……
一群人卻各個鴉雀無聲,臉上也不帶半點表情。
眾人中簇擁的,是一道月牙白的身影。
身影不算高,十歲左右男孩子的模樣,卻十分纖弱,步伐不急不緩但腳力虛浮,看起來羸弱不堪。
走出大門,方能看清男孩的模樣。
清眉鳳目,挺秀鼻梁,唇色有如櫻花淺瓣,膚色宛如霽日雪光,風神秀逸,清神朗朗,有吟風詠月之態,亦有臥雪眠雲之姿。
男孩左眼下方一指寬的位置,還有一顆細小點漆一般的小痣,仿若雪色紅櫻、夜空星子,更添讓人窒息的陰柔嫵媚。
難怪圓能法師驚為天人,這等姿色,莫說男子,便是女子也是傾國傾城。
然而,就是這樣一幅麵孔,卻僵冷的仿佛雪山冰岩。
男孩旁若無人的緩緩而行,好像周圍擁簇的人群都不存在一般。
見到男孩走出大門,早早收聲立在門外的小廝和轎夫們都恭恭敬敬的作揖,“公子。”
男孩微微點一點頭,動作幾不可聞,可是小廝和轎夫立刻行動起來。
幾個人接過丫鬟手裏的書本筆墨、吃食衣物,幾個人走下台階小心看護,轎夫立在轎旁,還有一個人早早打起了轎簾……
過路的行人、出攤的小販看著這幅場景,早已見怪不怪了。
莫說七香鎮,整個薊國都知道,這位姚公子才貌絕人,體格孱弱,姚氏一族將其奉如珍寶,惜如精瓷。
……”
坐上轎子,轎夫四平八穩的穿行在姚府街巷,隨行的小廝仆人跟在轎子兩側,隻聽得到步伐匆匆,半點談笑聲也無。
姚玥輕輕吸了一口氣,聞到轎子裏一股淡淡的熏香味,然後又輕輕呼出。
早起的時候,他看到庭院裏那棵梧桐樹樹根底下長出了一叢不知名的草。嫩綠的草葉,從中抽出一根纖細碧綠的莖,上頭還掛著露珠。草莖頂端鼓起一個小小的花苞,翠綠的花萼包裹著一抹淡淡的紫色,是一朵紫色的花。
應該會很好看……
姚玥心裏默默的想,期待和喜悅一點一點浮上心頭,讓他的唇邊揚起一絲絲弧度,幾不可查的笑意。
到了學堂。
眾人服侍著姚玥下轎,自有仆人先去收拾桌案,擺好書本筆墨,鋪好毛氈軟墊。
待姚玥踏進學堂的門檻,幾個同學便起身點頭問好。
昨日溫書了嗎?”
溫過了。”
姚玥難得笑一笑,雖然那笑容也是淡淡的很清冷。
接著先生捧書走進來,清點一下人數,便開始誦讀教習。
學堂裏傳出了刻板教條的讀書聲,拉著長音,拖遝無力。
姚玥也跟著讀書,並沒有搖頭晃腦,隻是嘴唇一張一合。但是離近些你會發現,他隻是張張嘴,口中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書中的內容在他五歲那年便可通讀解析了,他每日的學習,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
如果換做其他聰明的孩子,一定會立刻指出這一點,不屑的把書仍在一旁,然後換成複雜晦澀的文章來讀。
但是姚玥不會,他知道怎樣做才能像一個普通的孩子。年僅九歲的他,已經懂得如何隱藏自己的聰慧,偽裝成一個普通人了。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於……”
族長來了,在門口擺擺手,招先生出去說話。
先生走出去,學堂裏的聲音不減,但幾個學生勾頭往門外瞧,幾個在教室後站了起來,幾個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幾個翻開課本中夾著的紙兵紙馬,用筆沾飽了墨描繪出眉眼和鎧甲。
……”
姚玥還在無聲的讀書,他抬頭看了看窗格子外頭隨風搖曳的枝椏,想到自己園中那朵含苞待放小小的花,唇角微微的一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