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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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掌燈時分。
姚府上下陷入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空氣裏彌漫著緊張與不安。
府上的丫鬟仆人各司其職,忙碌穿梭,個個皆屏息凝神,不敢說話連大氣都不敢喘。
姚夫人花廳,此刻燈火通明,大廳地下烏泱泱跪了一地奴仆。
為首的,是個模樣整齊的小書童,半弓著身子,一句一句跟廳上滿臉肅容的姚夫人回話。書童的聲音不高不低,聽起來再平常不過了,可誰也不知道,他藏在寬大袖子底下的手,此時正微微發抖。
公子巳時三刻出的門,竹棋捧書,花剪抱衣物,梨子提著食盒;青禾收拾文房,竹風去門前通報,小的一直服侍公子。出門後仍是吳大、薛三抬轎,隨行的是夫人安排的四個護衛。公子到學堂後,是小的負責收拾桌案,小的們退下後先生進屋講學,上午研習儒經,下午解析文章,又練了三十頁字。”
說話的書童暗暗咽了口吐沫,接著補充道,“公子午時吃飯,吃的是夫人做的蓮葉粥、綠豆冰片糕、蓮心桂花蜜汁藕、油爆黃花菜和芹菜炒枸杞芽兒。期間進過兩次點心,上午的是玉芙蓉吉祥紅豆餅,吃了一塊,下午的是南瓜泥蒸糕,吃了半個。公子中間喝過三碗茶,皆是玉泉觀音香,用的龍泉貢水,八分燙。”
書童頓了頓,確定事無巨細的匯報了,這才暗暗鬆口氣,跪下磕了個頭,“回夫人,就是這些了。”
……”
上頭半晌無聲,氣氛壓抑的讓人窒息。
書童連同跪著的所有奴仆都緊張的壓低了身子,額頭死死的貼著冰涼的地麵。
姚夫人舉著手裏的茶杯,細細琢磨著書童匯報的瑣事,想了一晌。
玥兒今日可曾遇到什麽人,說了什麽話?”
聽聞此言,書童心裏長舒口氣,但仍規規矩矩的答道,“公子入學時,秦安相公曾問公子,昨日是否溫過書,公子回答溫過了。之後公子一心讀書學習,再未與旁人說話。”
嗯……”夫人點點頭,“這個秦安倒是不錯,玥兒交了些好朋友。”她又想了想,心中疑慮更甚,“聽你說來,今日並無不妥,可晚間到底出了什麽事?”
夫人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卻讓滿地的丫鬟奴仆登時驚出一身冷汗,個個把頭埋在地上,心裏又嚇又怕。
還是書童微微抬起頭來,聲音有些小,是在掩飾喉嚨裏的顫抖,“公子下課後仍是坐著府上的轎子回來,一路並未出事。隻是進府回到院子後,在院子裏略站了一站。晚飯時,公子隻喝下半碗湯,然後說胃不舒服,將湯水一塊嘔了出來……”
再之後,姚公子兩眼一黑暈倒在地,驚慌了一屋子丫鬟奴仆,眾人有去扶公子的,有去通知老爺夫人的,還有的急忙拿著出府的牌子去找大夫。
大夫以金針刺穴,公子幽幽轉醒後,麵如金紙,除了微微動一動眼皮,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大夫號脈,說是急火攻心,氣血兩衝所致,針了幾個穴位又開了十幾服藥,囑咐公子靜臥將養。
這些事夫人自然已經知道了,書童不再重複,也不敢重複,他心中也提著十二分的小心,害怕夫人回想起方才的膽戰心驚,盛怒之下會降罪於他。
好在,夫人並未再提及此事。她放下手裏的茶杯,用力按了按額頭。
……”
如此說來,並沒有什麽問題。
夫人身旁,一直服侍著夫人的貼身婢女紫英,此時想起什麽,伏在夫人耳邊輕輕道,“看來此事與他們無關,怕是公子撞克到什麽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夫人猛地站起身,拉著紫英的手緊張不已的連聲道,“對對對,我怎麽沒想到!”說著話,她已急慌慌指了門口候著的一個小丫頭,“快去佛堂查閱一下《玉匣記》,看看是不是撞克到神仙了。”
派人去仍是不放心,夫人一甩衣袖,“罷了罷了,還是我自己去吧,玥兒剛醒過來,我去請支平安香。”
紫英服侍著夫人急匆匆離開花廳,地上跪著的丫鬟奴仆這才長舒一口氣,一個個直起跪的僵硬的身子,彼此交換著劫後逢生的眼神。
三炷香的時間後,從內宅佛堂裏傳出篤篤的木魚聲,紫英走出來遞話,說公子今日撞到花神了,讓眾人去公子院中找一找,可有什麽花。
候在門外的下人們聽後麵麵相覷,忽地,叫花剪的丫鬟瞪圓了眼睛驚呼一聲,“早起時看見院子的梧桐樹下開了朵野花,我叫人除去了。”
紫英聽了,又進屋傳話。屋裏的木魚聲停了片刻後,再次響起。
紫英又出來,對著花剪說,“夫人誇你做得好,賞了一個月月例,你們幾個回去找幾匹紅布,在樹根底下鋪一鋪,這幾天好好照看公子。”
沒有受罰,花剪還得了賞賜,原本一個個緊張忐忑的丫鬟小子們總算放下心來,個個允諾應下差事,然後揣著慶幸片刻不敢耽誤的回了院子。
……”
竹青色的月影紗裏三層外三層的攏著床榻,外間的燈火透進來,都不甚清晰。
姚玥微微睜開眼睛,耳聽得屋外幾個丫頭說著去庫房取紅布,又說要在樹底下掛一掛之類的話,然後就被竹棋厲聲喝到遠處去了。
你們幾個都警醒一些,公子剛服下藥,現在需要靜養。”竹棋在門口壓著聲音說話,“讓那幾個灑掃的小丫頭離這屋遠遠的,再這麽高聲說話,就回了夫人攆出去。”
是。”梨子的聲音。
我早就說別讓那些丫頭進來,公子一直是咱們伺候的,那幫丫頭沒大沒小沒輕沒重的,今早上我指派一個去刨樹下的野花,有一個居然跟我說,野花開著好看!圓能法師可是特意囑咐過的,公子身邊一概鮮衣華服都不許有,房內除了必須擺設外連花都不能擺,那丫頭片子還跟我還嘴……”花剪隻要開了口,就嘰嘰喳喳個沒完。果不其然。
噓,你少說兩句吧。”竹棋似乎輕輕打了花剪一下,那丫頭不滿的吭嘰了一聲,立刻放低音量,可是話簍子還是關不住。
要我說,公子也不需要這麽些人伺候啊,吃的跟咱們差不多,穿的全是素衣素鞋。就咱們這個院子,除了那棵快遮了大半個院子的梧桐樹以外,別說花了,草都不準長一根。這廚子、繡娘、花匠省了一大批,夫人怎麽還往咱這裏派人?”
你知道什麽?”竹棋不屑的聲音,三個丫頭大概是把頭湊到一塊了,聲音小了許多,姚玥幾乎聽不清。
咱家公子是屬虎的,夫人不知問了哪個大仙,說龍氣助虎威……喏,這幾個丫頭,都是龍年的。”
還有這說法?早說呀,讓夫人去跟老爺說,把公子屋裏的擺設都換成遊龍戲珠的。”花剪一張口,這一回換來了兩個人的巴掌。
梨子,你個小蹄子也敢打我!”
廢話,這話你也敢瞎說!”三人中梨子最小,平時也不太愛說話,可一旦說起話來,就連竹棋這個大丫頭都怯勢三分。“龍相哪是想擺就能擺的,被人知道,你要咱們姚家死無葬身之地嗎!”
頓了頓,梨子又高深莫測的笑道,“再說了,畫龍刻龍的,再像真的也不是真的,夫人的意思,得有條活龍才能助一助咱家公子呢。”
呦嗬,你又知道,就你知道的多。”花剪不服氣,兩個小丫頭掐掐鬧鬧的,竹棋氣的笑罵了兩句,趕緊轟出房間。
屋裏,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
姚玥眨了眨眼睛,盯著床頂的紗帳,久久出神。
半晌,他緩緩抬起左臂,寬大的衣袖滑下來,露出一截蒼白的沒有血色的手臂。
正著看了看,姚玥又把手反過來,看了看。
纖細的手腕,五根手指骨節分明,手背上清晰的骨痕,顯露出主人的病弱。
在手腕的內側,青紫色的血管蜿蜒,細細的一根,隔著薄到透明的肌膚微微脈動,好像用指甲狠狠一掐,就能整根掐斷。
……”
姚玥抬起右手,拇指指甲貼上手腕的血管,狠狠用力。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鬆開手。
那根血管依舊纖細,依舊微微脈動著,薄到透明的肌膚上,隻留下一道淺淺的指甲痕。
……”
姚玥在床帳朦朧的光亮裏,無聲的笑了笑,緩緩放下因為使勁全力而微微發抖的手。
他出神的望著那道指甲痕,望著皮膚下那根青紫色的血管。
腦海裏兀地出現早起時看到的畫麵,綠陰如蓋的梧桐樹下,那棵碧綠的柔嫩的花莖,那朵小小的,掛著露珠含苞待放的蓓蕾。
紫色的花……一定很好看,連那些小丫頭都說,野花開著好看……
眼睛忽然模糊了一下,接著,一股灼熱的水意從眼角火辣辣的滑過肌膚,滲進鬢角的發絲裏。
紫色的花……
……”
姚玥輕輕咧開嘴角,他開始大笑。
劇烈的笑讓他的身體可怕的顫抖,可是喉嚨裏,卻死一般寂靜!
他想起了這一日,自己無數次幻想著那朵花時的情形。
想起了下學之後坐上轎子時,居然有些坐立難安的心情。
想起了自己回到府中,步履一點點加快的緊張和迫切。
想起了自己終於走到梧桐樹下,滿心期待,假裝狀似無意的往那裏微微一瞥……他有十足的把握,哪怕是一瞬間,他也可以牢牢記住那朵花所有的樣子!
然而……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
靜靜佇立的梧桐樹下,隻有一小塊翻新的泥土。
泥土鬆動微微隆起一個土包,就像是那裏埋葬了誰的靈魂。
大概就是那一刻,姚玥突然覺得,自己從小生活的院子,周圍早已熟悉和習慣了的一切,頃刻間黯然無光了。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進屋子的,也不記得自己吃下去什麽。
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吐了一身。眼前黑下來的那一瞬間,他才真真正正醒悟到,原來,他的生活一直都是這樣漆黑一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