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寶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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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香鎮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寶爺。

    寶爺是外鄉人,來到鎮上時大約是七年前還是八年前也沒人記得清,但所有人都記得,那天是隆冬時節下的第一場雪。

    雪從晌午時分開始下,天空黑壓壓的一片,地麵白茫茫的一片。

    積雪沒過小腿肚的時候,鎮口李老板家的小酒館裏正喝酒唱曲玩的熱鬧。

    忽地靠近窗口有人喊了一聲,“鎮口有人!”

    鄉親們個個漲著酒氣上來通紅的臉,扒著窗口擠著門框往外瞧。

    呦,是個娘們兒。”

    豬肉劉打了聲酒嗝,一臉猥瑣的衝身邊的鐵匠李、武行張挑了挑眉毛。

    人人都知道這豬肉劉是個酒氣衝色心的主,也沒人正經搭理他。

    眾人看向鎮口,發現豬肉劉還真沒說錯,黑天白地裏一抹大紅色的身段,果然是個女人。

    女人一步一挪艱難的朝鎮子裏走,懷裏還緊緊摟著什麽東西。

    忽然,女人的身影一晃。

    不好!”

    武行張挑起門簾裸著膀子就衝進了雪地裏,接著酒館裏的鄉親們意識到救人要緊,呼啦啦全衝了出去。

    武行張是第一個看清女人的。

    是個模樣很標誌的女人,一頭鴉青的發,綰著銀釵;一身大紅的棉襖棉褲,隻是肩膀膝頭被刮壞露出許多棉花。女人的腳上還穿著一雙黑棉鞋,鞋底幾乎磨平了,沾著雪水和汙泥。

    咋樣了,人沒事吧?”

    趕來的鄉親們喊著跑到跟前,看到女人時,大家都一愣。

    女人是摔倒在地上的,身體正微微蜷縮。大紅的襖子在雪地裏分外紮眼,更紮眼的,是女人身後的雪地上,被深一腳淺一腳踩出的雪窩旁,淋淋漓漓灑著大片大片觸目驚心的鮮血。

    武行張心裏咯噔一聲,抬起頭看,隻見那血跡蜿蜒的像一條蛇,從女人身下向她來時的方向無限延伸,延伸過鎮口的石牌樓,延伸過城門外那條熟悉的泥巴小路,延伸進漫天漫地蒼茫的大雪和視線盡頭黑壓壓的天。

    ……”

    女人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她躺在雪地中,半張臉貼著雪,那雪在她臉上甚至都沒有融化。她艱難的張了張口,發現隻是徒勞,於是緩緩抬起眼睛。

    那雙眼睛漂亮極了,在一張慘白的沒有血色的臉上,竟然出奇的漆黑璀璨。

    她似乎笑了笑,但是鄉親們沒人認為這種情況下,她還能笑得出來。

    這……”人群中有人半是惋惜半是猶疑。

    是個人都知道,救不回來了。

    ……”

    武行張靜靜看著女人的眼睛,覺得那雙眼睛好像會說話。

    你是不是有心願未了?”

    女人眨了眨眼睛,那笑容更明顯了。她想低低頭,可是做不到,於是轉了轉眼珠。

    她懷裏有東西!”

    眾人終於發現,女人懷裏還有一個大紅棉布包著的一團包裹,被她死死的摟在懷裏。

    幾個鄉親趕緊上前,扶起女人,掰開她冰冷的凍僵的手臂。

    小心小心,裏頭好像是活的。”

    有人發現包裹動了動,村民們更加小心翼翼,將包裹平放在女人趴過的雪窩上,慢慢一層一層揭開布。

    哇啊~~~”

    一聲響亮的嬰啼。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厚厚的雪地上,攤開的紅布裏,是一個光溜溜白胖白胖的嬰兒。

    呦,還是個小子!”

    有人見孩子光著身子,急忙又將紅布裹好,將孩子抱了起來,起身時,那個連話都說不出口的女人突然啞著嗓子喊了一個字,“楊!”

    所有人一愣,武行張看向女人,看到那女人正一瞬不瞬盯著自己,那雙漂亮的眼睛中似乎有流光遊動。

    女人輕輕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然後,就再也沒有睜開了。

    ……”

    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家安靜的佇立在風雪中,四周唯剩下大雪簌簌,滿眼的淒楚與蒼茫。

    後來,這個孩子就留在了七香鎮。

    姚家的族長翻遍詩經典故,最終為這個孩子取了一個單字名,丵。

    意為叢聚而生的草。

    之所以選了這麽個不成大器的名字,倒也怪不得族長,七香鎮方圓幾十裏地漫山遍野的香草花卉,可他娘雪地裏摔倒時,卻偏偏將他摔在鎮口磨盤旁的一叢爛草叢裏。

    賤名賤命,興許應了這個名字,將來命硬壽長一些。

    楊丵,從此就在七香鎮吃百家飯、睡百家炕一天一天長大了。

    至於他“寶爺”名號的由來,這其中就有些故事要講了。可具體到哪一件事,也沒人說得上來。

    隻知道鎮子上半大的野小子,遊街串巷的小乞丐,還有養濟院裏的孤寡老人,都愛這麽叫他。

    這算好聽的了,也有人叫他寶少爺,喊的人做著下九流的行當,語氣裏也不鹹不淡帶著調侃打趣的意味。

    還有人叫他寶崽子,這個稱呼,基本等同於猴崽子,連語氣都是一模一樣的。

    楊丵倒也襯得上這個稱呼,說的恰當一點,他就是個猴崽子。

    打小,從他開始記事兒那天起,整個七香鎮,誰家有幾隻雞,誰家門口養狗,誰家的柿子熟了,誰家的棗子紅了……沒他不記得的。

    也是打那時候起,鎮上沒有一戶人家是不丟東西的。

    要是這樣說,七八歲的孩子,頂多算是沒有管教淘氣了一些,真生氣了,打罵一番也未嚐不可。

    可是,叫猴崽子也好,叫爺也罷,那個“寶”字又是從何而來呢?

    正因為這個字,讓全鎮的人,都為之頭痛不已——這個七八歲的混賬小子,居然嗜賭成性!

    今日叨登幾枚雞蛋換些銅板,明兒又不知從哪挖了些稀奇草藥賣了一塊碎銀子。隻要兜裏有家底,七香鎮上名氣最大的豐福寶局,就一定能看到寶爺的身影。

    一屋子煙熏火燎、脂粉濃豔的烏煙瘴氣裏,寶爺支著還沒桌高的身子板,嫻熟的晃著色(shai)盅。

    說起來他的手氣也是真的好,十有八九穩贏。

    混寶局的人都捧他,寶爺贏了錢,高興了,隨手就打賞給身邊隨著的幾個小子或乞丐,有時又買了酒肉去養濟堂,跟著一幫老人吃喝說笑。

    就因為這樣,讓人愛也不得,恨也不得。

    不過,再怎麽他也是個孩子,更何況他做的惡事可比善事多。再說了,偷別人的東西去救濟旁人,這算哪門子積德行善?

    時日一久,鎮上的人開始怨聲載道,天天有人跑到族長門口前哭罵。

    那寶崽子在我院裏放了條瘋狗,嚇的我家三隻下蛋的母雞都不下蛋了,連食兒也不吃了,都快死了!!!”葛大娘坐在門口哭天搶地。

    那狗是我家的,本來養的好好的,看家護院都得力。結果讓那寶崽子在尾巴上拴了炮仗,嚇得狗到現在尿尿都哆嗦,路都走不穩了!!!”方大叔氣憤填膺。

    徐家媳婦更是抱著自己喂奶的娃,搬了馬紮坐在門口唱歌似的叫屈,“俺家攏共就那一畝三分地兒,春耕秋收剛夠一家人的口糧,娃兒全靠院子裏的那棵柿子樹養活,他可倒好,紅一個摘一個紅一個摘一個,現在滿樹就剩下幾顆青生蛋蛋啊!!!”

    告狀的人越來越多,連武行張也有些撐不住了。

    當初是他提出留下這個孩子,族長才同意為他取名,又安排各戶人家幫忙照顧。

    如今別說族長,他也難辭其咎。

    一個半輩子都在刀劍下討生活的剛硬男兒,一臉委屈的窩在族長家的廳堂裏,雙手捧著一隻白瓷小茶碗,可憐巴巴的看著白須冉冉的族長,“我回不了家了,孫大娘帶著老大老二堵在我家門口,要我替那臭小子還偷走的柳條筐和二十隻鵝蛋。”

    鵝蛋算個什麽?”族長捋了捋胡須,猛地扯下一把,“他偷柳條筐又要幹啥!?”

    ……”武行張踟躕了半天才慢吞吞張了口,“不知是誰說的馮家糧鋪裏的麵篩的不幹淨,他搬走幾袋,到河裏過水涮去了……”

    ……”族長覺得嗓子眼發緊口裏發幹,坐在椅子裏目視前方,半晌才一臉麵無表情的問道,“還剩多少?”

    ……”武行張咽了口吐沫,“就剩下一團麵筋了……”

    啪!!!!!”

    白瓷茶碗重重摔在地上,族長氣的差點背過氣去。

    混賬,這個混賬!!!!!!!”

    老族長抖著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扶著椅子把手站起來,武行張要去扶,被他一把推開。“給我派人,五花大綁把他捆到祠堂裏,族規伺候!!!”

    這……”

    武行張稍一遲疑,族長吹眉毛瞪眼睛的罵道,“你還心疼?你瞅瞅他幹的這些事!!!不說這些,頭兩日豐福寶局有人看見,這小子居然四處打問起福壽膏!再不管教管教,我當族長四十年,一把老臉都要讓他給我丟盡了!!!!!”

    可……”武行張想了想,還是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前幾次鬧騰大了,也是族規族法的伺候。幾十鞭子,又吊在樹上,最狠的一次兩個月沒下來床,還不是這樣?”

    那你說怎麽辦!!!!!!”

    族長幾乎是吼的。

    ……”武行張到底尊重族長,踟躕半天斟酌著自己肚子裏僅有的一點筆墨,猶豫道,“我看這孩子,就是缺個人好好教教道理,不是有那麽句話麽,人不學,不知道。他如今這麽混鬧,就是沒人告訴他道理……”

    武行張還想繼續勸勸族長,一抬頭,就見老爺子瞪大眼睛,一臉驚喜驚訝驚喜欲狂的看著自己。

    我……你……”武行張詫異的忘了嘴裏想說的話,磕巴了一下。

    沒想到族長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老頭笑的渾身老骨頭直顫,笑了半晌才伸出手,一臉惋惜又欣賞的拍了拍武行張的肩頭,把快被笑聲嚇傻的武行張拍的抖了三抖。

    沒看出來啊,你小子深藏不露,還懂這樣的大道理,有這些見識。”

    武行張糙臉一紅。

    就這麽辦,正好這小子也差不多到年紀了……七歲?八歲?管他呢,明兒就讓他到學堂裏念書,我這就找先生去!”

    族長興致衝衝的衝出家門,留下一臉茫然的武行張守著一地茶碗碎片,半晌沒說出心中的顧慮。

    上學堂?

    就寶爺那脾氣,誰能讓他老老實實的呆在學堂裏?

    然而,事實證明,族長就是族長。

    他先是跟學堂裏的先生打好招呼,接著就起身去了村西口的王太婆家。

    王太婆是村裏唯一一個不肯去養濟堂的孤寡老人,八十多歲,半聾半瞎,卻固執的很,說什麽也不肯離開自己那個土坯的圍牆小院和那兩間矮趴趴的小房。

    族長和鎮上的人幾次遊說無果,也就隨她去了。每個月,族裏派人按時送些米麵果蔬,餘下的,就任她自己過活。

    王太婆沒有親人,早年子女先她而去,隨後老伴兒又病逝,零宗散親也多年不走動,是死是活都沒有音訊,她也就不再找了。如今,孤身一人的王太婆隻有一條不知哪來的黃狗相伴,再來,就是那土坯圍牆小院裏開得燦爛溫暖的滿院鮮花。

    開春時,是一樹一樹的迎春花,金斑點點。

    五六月份,則是成片成片的油菜花,燦燦金光。

    到盛夏時節,滿院是盛開的嬌豔無比的黃月季。

    即使是入冬,矮小卻溫暖的小屋裏,也擺著一盆一盆的黃水仙,香氣醉人。

    這些花從來都不是王太婆去料理的,可是到什麽時節開什麽花,卻準的像每一天的日起日落。

    七香鎮從不缺花,所以鎮上沒有多少人去談論王太婆院裏的花,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個種花料理花的人,是誰。

    族長今日,就是為了這個人來找王太婆的。

    一踏進王太婆的小院,滿院的黃月季就燦爛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太婆正坐在花叢中的一把竹藤椅上,腳邊窩著昏昏欲睡的大黃狗,身側的小桌上,一隻瓷碗裏盛著一顆鮮紅飽滿的柿子還有一枚煮熟了的渾圓白淨的鵝蛋。

    族長見狀,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太婆!”族長拔了拔聲調。

    其實以他的身份,大可不必如此恭敬。但是太婆是看著他長起來的,年歲輩分在那擺著,這就是威儀。

    來啦?”

    太婆抬了抬眯瞪的眼皮,隻微微欠開一條縫。

    ……”太婆腳邊的大黃狗從昏睡中驚醒,站起身,甩了甩大尾巴。尾巴打到太婆的腿,她就揮揮手,“有財,別處玩去。”

    叫有財的黃狗似乎聽懂了,挪著步子晃到花叢的陰影裏,翻身臥倒,繼續睡。

    族長看著大黃狗的背影,想著太婆剛剛叫它的名字,覺得腦袋又大了一圈。

    用頭皮猜都猜得出來,這麽俗氣的破名字是出自誰之手。

    太婆,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族長剛一開口,太婆就擺了擺手,頭稍稍往身旁的小桌偏了偏,意思再明顯不過,“寶兒是個好孩子,但有娘生沒娘養,早晚會毀了他……你們決定吧,我都同意。”

    我怕……”我怕他不聽我的,這句話族長堅持著一把老臉的尊嚴,死活沒說出口。

    太婆也沒戳穿他,隻微微點了點頭,“放心吧,我跟他說了,明早就去祠堂找你……孩子玩鬧慣了,讓先生慢慢來吧……”

    族長啞口結舌,半晌才點點頭,“知道了。”

    他離開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太婆。

    老人家舒適的坐在竹藤椅裏,椅子一搖一晃,叫有財的大黃狗睡夢中還動了動尾巴,滿院的黃月季開在午後溫暖和煦的陽光下,明媚的讓人想到了幸福。

    還別說,這小子年歲不大,種花倒是一把好手。

    村長笑著無奈的搖搖頭,轉身,離開了。